2007年5月19日星期六
Fleet Week New York City is scheduled for May 23-30, 2007
知道我的跟我走,不知道我的滚蛋
菊治的茶与不茶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现奇迹。”
故事中茶具从一家流落到另一家,其实是隐喻人物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所有的人物之间都存在着极度紧张的关系,这些关系似乎只有通过死亡和分离才能得到净化和疏解。菊治对太田夫人怀有矛盾的感情,在她死后,他才意识到和接受了自己对她的爱。同样的,菊治和父亲之间没有什么亲情。一开始菊治对茶道的厌恶,实际上是本能地对父亲的私情的不齿。他慢慢地从稻田小姐和文子的点茶看到了茶道的美,从志野陶杯的美中认识到他对文子母亲的爱,理解了父亲对她的爱恋。他对美的极度的敏感和对丑的厌恶,使他在理性和情感的冲突中,难以做出决定,总是被动地等待。这种在暧昧的状态中任由激情所左右的命运,是在病态中生长出来的、带有死亡气息的生命状态的延伸。
“太田遗孀至少也有四十五开外,比菊治年长近二十岁,可她却使菊治忘却了她年长的感觉。菊治仿佛搂抱着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 毫无疑问,菊治也和夫人一起享受着来自夫人经验的那份愉悦,他并不胆怯,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经验肤浅的单身汉。 菊治觉得自己仿佛是初次同女人发生了关系,也懂得了男人。他对自己的这份男性的觉醒感到惊讶。在这以前,菊治从来不知道女人竟是如此温柔的被动者、温顺着来又诱导下去的被动者、温馨得简直令人陶醉的被动之身。 很多时候,独身者菊治在事情过后,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一种厌恶感。然而,在理应最可憎的此时此刻,他却又觉得甜美而安详。 每当这种时候,菊治就会不由得想冷漠地离开,可是这次他却听任她温馨地依偎,自己如痴似醉。这似乎也是头一回。他不知道女人情感的波浪竟是这般尾随着追上来。菊治在这波浪中歇息,宛如一个征服者一边瞌睡一边让奴隶给洗脚,感到心满意足。 另外,还有一种母爱的感觉。”
川端康成算是把“新感觉派”推到了极致。他的文字堪称“温润缜密”,感觉上像是抚摸把玩过多年的鼻烟壶。读他的小说又像是在看太极推手,来回往复,无穷无尽的力量都在一来一去之间消弭于无形之中。他的笔端带着柔情,他写太田夫人是女人中的极品,那感觉和他写志野陶杯一样,都妩媚到了极点。对二者而言,似乎除了毁灭,没有什么更好的保存方法。
"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只志野陶的白釉里隐约透出微红。仔细 观赏的时候,那红色仿佛从白釉里浮现出来似的。 而且,茶碗口带点浅茶色。有一处浅茶色显得更浓些。 那儿恐怕就是接触嘴唇的地方吧。 看上去好象沾了茶锈。但也可能是嘴唇踫脏的。 在观赏的过程中,那浅茶色依然呈现出红色来。 正如今天早晨文子在电话里所说的那样,这难道真是文子母亲的口红渗透进去的痕 迹吗? 这么一想,他再看,釉面果然呈现茶、赤搀半的色泽。 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并且,当菊治觉得它像沾在什么东 西上的陈旧血渍的颜色时,心里就觉得难以置信。 他既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感到使人迷迷糊糊的诱惑。 茶碗面上呈黑青色,绘了一些宽叶草。有的草叶间中呈红褐色。 这些草,绘得单纯而又健康,仿佛唤醒了菊治的病态的官能。"
死亡在川端康成的笔下成了感觉的最高点,正是由于死亡的救赎,每个人才能原谅自己在道德和情感上的懦弱和堕落。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 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 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 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徘徊在死亡和生命之间的菊治实际上沉浸在从未体会过的幸福之中,那幸福仿佛是从罪恶中生长出来的鲜花。但是,读者中又有谁能够站出来,说自己是纯洁的,可以指责这个男人或者那个死去的女人?川端康成的妙处就在于他出离了寻常伦理的虚伪,探索在男女之间超越肉体和时间的更隐秘的连接。
"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复苏了,但那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易惊醒,梦很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以菊治肤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室的时候,都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 重新旋荡在耳际。"
故事的结尾实际上算不上是结尾。文子出走了,故事其实还可以在继续下去。菊治缺乏那样的勇气,所以他是那个在黎明时分起来收拾志野陶杯碎片的人,他是那个在一夜激情之后留下来的人。这个结局与《雪国》结尾处叶子的死相比,平淡得多,也多了几分意犹未尽的滋味。菊治其实不是一个人,他是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一种生活状态。只是大多数人更爱自己,选择了不去受伤害。
想起了前几天读的冯唐的《北京,北京》,后来又看了几篇他的随笔,开始感觉很好,后味却有点怪怪的。读了川端康成,才明白不是冯唐有问题,而是我有问题。冯唐的文笔再好,他的写作也是一种强势的男性写作,我觉得读起来有压迫感。他不得不写性,因为除了性,他没法表现生命的力量和意义。他总是表现出对生活无所谓的态度,蔑视当下的文学传统,同时他的文字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一种处于强势地位者的感觉,一种自我无限扩大的感觉。即便是在描写男女之间最亲密无间的时刻,冯唐的态度也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仿佛在欣赏男主人公勃起的频率和幅度,而不是进入物我两忘的销魂状态。而在川端康成这里,他感受的层次要丰富得多,细腻得多。他自己曾经提到,与其说他是《雪国》中的文人岛村,不如说他的感受更接近艺妓驹子。他的自我实际上存在于每一个人物的背后,或者说每一个人物都是他直觉和感受的变现。他对他所描写的人物抱有巨大的、毫无保留的同情和爱。
因此,阅读的感觉就仿佛整个人不断收缩到内心的核里面去。而冯唐的文字,没有一分钟不在膨胀、爆发,也许因为他所描写的就是这种青春转瞬即逝的激情和无可理喻的自我。我觉得冯唐是在失去了爱的能力之后,试图回忆他曾经拥有过的爱的感觉。他写下来的东西让人感觉到他的冷漠,好像是透过塑料垫板来观看往昔的岁月。
相反,川端康成用文字探索情感的极限,在理性之外编织感性无边无际的网,搜罗最微妙的情感变化和游弋。他的故事是对人类情感深度和广度的全面恢复和整理。他描写弱者的感情。由于弱者的地位,这种感情带有了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因为弱者无需征服,他们所需要的就是“徒劳地”付出自己的感情,期待可能的回应。与冯唐相比,这种仿佛处于“弱势地位” 的写作更和我心。
临睡前翻看老电影,挑出了1995年的日剧《跟我说爱我》。奇怪我年轻的时候怎么会喜欢这种东东,故事平淡无奇,节奏缓慢。男女主人公相敬如宾,自始至终守礼守法地谈恋爱,真是一点新意也无。但是看着看着,发现晃次慢半拍的性格其实和菊治很像。他在爱与不爱之间犹豫,就像菊治在要不要到父亲的茶室饮茶之间犹豫。晃次的魅力在于他的沉默(没办法,是个聋哑人),因为沉默,他更能体会声音之外的情感,以及声音无法到达的情感高度。
可惜剧本虽然把故事放在盛夏季节,却没有川端康成那样的对盛夏之美的感受力。在《千只鹤》的结尾,文子到菊治家造访,川端康成用短短的几句话就把夏天的美和少女的美都写尽了。这才是恋人眼中的夏日.
"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瓖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2007年5月17日星期四
不舍昼夜
两瓶啤酒下肚,我对自己的怜悯之情如滔滔江水泛滥。从Union Square 一路上回来在地铁上强忍着的眼泪,和着张学友的老歌一起从我昏花的老眼里留下来。本来我可以今天毕业的,本来我也应该是那些扔帽子的人群中的一个,这样的想法不断地冲进来。这样的想法越多,眼泪就越没有办法停住。心里面觉得委屈,一方面觉得自己没出息,另一方面又觉得没毕业就没毕业,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早晚毕业都一样。可是,还是想哭。
我从来没有细细打量过雨后深夜校园的景色,每次都是快12点的时候从图书馆跑出来,趁着垃圾场的铁门还没有关闭的时候,抄近路回家。建筑系和社会学前面的花园,商学院和数学系之间的草坪,圣保罗小教堂尖顶上的灯光, Lower Library台阶上永远微笑的母校雕像,College Walk 两边从桃树枝叶的缝隙中撒下的银色路灯光,这些全都是在我每天奔跑的旅途上不起眼的装饰。今天,隔着朦胧的泪眼,我发现深夜的校园居然这么美。蹭到哲学系和东亚图书馆前面,找到那个已经思考了一百多年的光屁股的思想者,在他后面坐下来,对着哲学楼大门口上面蓝色大旗发呆。大旗上面写着,祝2007级硕士和博士生成功毕业!这可真刺激,比我去SIX FLAGES 坐NITRO 刺激多了,而且是免费的,要多少有多少!
雨后的草坪很潮湿,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一颗巨大的盛开着塔罗型花束的梧桐树罩着整片的草坪,被雨水冲洗过的树叶亮晶晶的,在路灯下闪光。草坪上有几把散落的白色椅子,除此之外,就是沉默的思想者和同样沉默的我。这个城市的夜空从来不暗淡,今夜有云,过往的飞机带来的灯光穿过前方的云层,在天空中划出一条光线的长廊。圣埃克.絮佩里是否也是因为看到这样美好的夜晚,写出了《午夜飞行》里那些美丽的故事?
哲学系前面的两个灯柱典雅大方,我忍不住走过去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埃及纸莎草样式的灯柱上满是绿色的铜锈,越靠近基座的地方,装饰的纹样越复杂。柱身和基座衔接的地方设计得很别致,玉簪花式的叶片从下面翻卷上来,将圆形的柱身和底部多层的方形基座衔接起来。看着看着,我就把心里难过的事儿给忘了,一门心思捉摸着要是我结婚,婚礼的蛋糕一定要模仿这个柱身的样式。我就是这么一个低级趣味的人,思考和难过的时间从来不超过90秒钟。超过90秒钟,我的身体就会自动将系统关闭,立刻准备陷入睡眠或者哭泣状态。这样可以降低思考和难过对身体的伤害—至少可以减少酒精的消费和事后会后悔的莽撞行为。
身体里的酒精渐渐退去了,我靠着沉默的巨人给朋友打电话。记得罗丹的对话录曾经提到完美的希腊雕塑在不同的视角里会呈现不同的美。他忘了提一点,雕塑最完美的地方在于它们的沉默和从它们的沉默中产生的宽容氛围。朋友问,要不要算算你的本命?我的本命,什么是我的本命?什么是我?什么是命?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我现在在哪里?我要到何处去?我的朋友们在忙着生孩子,忙着回国渡假,忙着毕业,忙着搬家。我站在边上,忙着找寻自己的目的。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为什么而忙碌?我的生命为什么在消磨?
今天在网上看到有人在怀念张暖忻拍摄的《青春祭》和《北京,你早》,很想看看这些80年代的电影,谁有?
2007年5月16日星期三
Ceremony for Graduate-to-be
2007年5月13日星期日
翻滚过山车
人生有需要玩过山车的时候。就像古龙叫嚣的,武侠小说需要色情;就像冯唐说的,男人们喜欢女人胸大腰窄嘴小,这是公理,不需要也无法证明。幸福的美国人民发明了现代意义上的游乐园,发明了过山车,发明了除了过山车其他什么也没有的六旗游乐园(Six Flages)。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说明,美国人民的需要很简单,就是要在极端高兴和郁闷的时候,有个地方去折腾、去发泄、去尖叫。对于广大纽约地区压抑的女博士生而言,这大概也是最有效、最快速、最安全地对付研究生院压力的方法。于是,我们五个加起来快150岁高龄的中国女中青年,掺和在平均年龄不超过20岁的纽约小孩中间,摇摇晃晃地坐着308路公共汽车向着六旗前进。
大名鼎鼎的六旗其实还没六铺炕大,我没去过迪斯尼乐园,我想这里大概和迪斯尼的概念差不多。六旗的想法更简单,让你一次把过山车坐个够!这里连车费带门票一共51美元,如果买季节套票的话,99美元可以无限次的到这里来玩。公园的主题就是各种冠以这种美名的过山车,比如蝙蝠侠和罗宾、超人、美杜沙,具体地说,就是以各种方式来折磨你幼小而无知的身体,让你在恶心地诅咒全世界的同时忘掉你的烦恼。
当我们以70英里的速度冲出蝙蝠侠洞穴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就是一个上下翻滚的球,我就在这个球里跟着它滚。什么恐惧害怕根本说不上,你就是一团在轨道上横冲直撞的肉饼。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安全的问题。如果这里不够安全,这种游戏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果真的不安全,你担心也没什么用处,该死的话你也没辙。至于说刺激,我觉得不如说是完全放开对生命的控制之后的解脱。当我们随着Nitro 一点一点升到轨道最高点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我对自己生命的控制降到了最低点,什么理想、主义、未来,全是狗屁,剩下的就是两耳生风、腾云驾雾的在钢筋的丛林中穿行。不仅失控,而且失重,三番五次颠倒过来看这个世界,还真有点意思。好几次都觉得要被甩出轨道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又把你拖回来,我们好像是被上帝巨大的手支配着,被他当作色子玩弄着。
这么折腾几次过后,再坐其他的过山车就不觉得有什么新奇的地方了。变化无非就这么几样,或者让你坐着飞,或者让你躺着飞,或者让你不停地品尝失重的味道,或者没完没了地拐弯兜圈子。具体得说,就是把人绑得紧紧地,然后扔出去。后来,单凭座椅和安全带的设计,我就可以把这种过山车的模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如果安全带只控制你的腰部,那么一定是以失重的部分居多,没有什么翻跟头的;如果安全带要捆住你的全身,那么一定有很多的转弯和翻跟头;如果从头到脚都要绑,尤其是控制你头部的移动,一定有不少机会让你的脑袋不停晃荡。说起来设计过山车的人也挺不容易的,非得不断地找出点儿新花样来,让大家觉得有意思。其实说白了,就是让你换钱买罪受的经验更丰富多彩。
过山车是美国快感文化的产物。要快、要刺激、要有成就感,无需努力,在一分钟当中,一个人就可以从一无是处的loser变成拯救世界的英雄。过山车给人的就是出离现实世界的几分钟,在漫长的无意义的等待之后,它给你一个高峰体验的假象。说它是假象,因为它不是建立在个人努力的基础之上,它所产生的征服感建立在冲破所谓个人极限之上。这种个人极限是我们平日所忽视的体能和心态的极限,是我们不能或者不屑于去挑战的人生层面。到底没有多少人能够靠完成纽约马拉松或者环法自行车赛来满足这种体能上的极限征服,所以高峰体验也被这一小部分人所垄断。过山车要创造出一种非现实的困难情境,使你产生类似的满足感,使得“高峰体验”变成大众体验。也因为它是一种假象,这种伪高峰体验所带来的快感很快就会消失,它无法和真实的高峰体验相比。因此,游乐园希望并且要求你不断地做过山车,使你的快感一次又一次提高(票价对乘坐过山车的次数没有限制,坐一次和坐无数次价格相同)。在快感不断提升的过程中,人们仿佛达到了平日所不能企及的高度成就感和满足感。可是,由于边际效用的递减,这种快感增加的幅度逐步递减。最后,当你乘坐了10次之后,即使是再新奇的过山车设计,对你而言,也不过是另一次硌屁股的旅程而已。为此,游乐园发明了排队。多数过山车的容量是32 人/次,因此多数人要等待一个多小时才能挤上自己的“银河列车999”,这种等待无疑提高了人的兴奋度。总而言之,过山车乐园的设计就是帮你塑造一个超人的梦,而你就是那个超人。
过山车表面上要求乘坐者要有勇气和毅力来挑战自我,实际上它的安全系数比在路上开车高太多了,是一种毫无风险可言的挑战,而且它确保每个人都会取得成功。它对于孩子们的吸引力远远大于成年人。孩子们的世界里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真正的挑战,他们最容易被过山车所吸引,他们最希望通过乘坐过山车来证明自己的勇气、体验日程生活所缺乏的快感和满足感。对成年人来说,现实生活已经够刺激的了,他们的身体疲惫、灵魂困乏,过山车所提供的那点新鲜感不足以使他们忘忧,不过暂时麻痹一下他们的神经罢了。呼啸的过山车上挤满了那些还没有被社会所侵蚀的、年轻的、高声喊叫的小野兽们,也许我太悲观了,他们的幸福也许是真实的。我从过山车上下来,不是也庆幸地想到:活着真好!
我想起了小时后第一次在北京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坐过山车的经历。很多学校都组织学生到那里去春游。那儿的“丛里松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中国版的过山车。它的难度系数和今天的过山车相比几乎为零,但是能够挤上去一回却是所有人的梦想。不知道它现在是不是还存在,无论如何它是和可口可乐一起最早进入中国的美国文化载体。第一次坐过山车的时候,我正在狂迷松本零士的《银河列车999》,想象着能够跟着过山车一起进入宇宙。《银河列车999》是我所接触到的第一部描写人性黑暗的日本动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它和过山车联系在一起。想要拥有机械人身体的铁郎对人性和战争充满了怀疑,那部动画片实在是一个成人的故事,里面充满了悲哀的反思。“自有历史以来,人类便不停战斗。由小时候开始,人们在电影和书本中享受战争的兴趣,但真正战争的乐趣,只有血和泪,以及无数的墓碑。” “弱肉强食,吸取牺牲者的血,以滋长强者的繁荣,这就是生存于这宇宙中的真貌。想到这点,铁郎很悲伤,他既不希望得到牺牲品,亦不想成为牺牲品。”
在回来的路上,在黑暗的车上和朋友讨论意义的问题。被过山车折磨了一天的身体彻底的倒下了,可是朋友的谈兴甚高。她提到醉琴最近写道她忙着帮男朋友组装家具,从体力劳动中得到了很大的成就感,觉得体力劳动比绞尽脑汁的写论文有意义多了。我不置可否。前几天和休吃饭的时候,也提到了类似的问题。我们已经被我们的教育所异化了,所以我们对意义的需要已经不能为简单的体力劳动所满足。我们的教育要求我们不断怀疑自己的存在和价值,这个东西不可能通过身体的活动来解决。我们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是尝了苹果之后的夏娃。如果没有吃那个苹果,我们也许可以自在地从无思考的生活状态中得到满足。一旦吃了那个苹果,对自己的人生有了基本的体悟和认识,一个人就不大可能满足于无思考的生活状态。有思考的生活状态是一种残酷的生活状态,它要求你像西西弗斯一样每天不断重复地推巨石上山,那块巨石就是自我和它的实现。那些最有智慧的人,往往可以看穿因果,放弃智识所带给他们的障碍,重新过一种类似于无思考的、实际上是高于思考的生活。而我们这些没有什么慧根的人,恐怕要一辈子挣扎了。
结束这一天的时候,吃了一碗牛肉面,辣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很感激带我去坐了一天过山车的朋友们。因为这一天的过山车,我明白了:第一、我的身体状态尚好,可以忍受8个小时以上过山车的折磨;第二、我的确把烦人的生活仍在了一边儿,自在地过了一天;第三、有朋友真好,即使她们在刚果的激流里没有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第四、奥里斯的牛肉面原来不一定要加面条,你可以点粉丝或者河粉或者乌东面。哎,选择咋着多呢,跟过山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