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27日星期四

黑暗中的舞者

七月七日,到中央公园看西班牙的舞蹈团Noche Flamenca (黑夜的弗拉明戈)的表演。因为是免费的演出,所以不得不早早到东69街Rumsey Playfield的门口排队。因为不知道公园的限制,我们带了一车野餐的东西,最后把车留在门口,我们抱着大包小包的食品滚进了剧场。

根据介绍,“弗拉明戈的形成深受安达鲁西亚地区的摩尔人犹太人的影响,还吸收了大量罗姆人(吉普赛人)的艺术元素。弗拉明戈音乐有50种,每种有自己的节奏模式。弗拉明戈舞蹈是一种即兴舞蹈,没有固定的动作,全靠舞者和演唱、伴奏的人以及观众之间的情绪互动。布拉斯·因方蒂(Blas Infante)在其著作《弗拉明戈的起源及其歌唱風格的秘密》(Orígenes de lo flamenco y secreto del cante jondo‎)中认为,“弗拉明戈”一词源于西班牙阿拉伯语 fellah mengu,即逃亡的农民。他认为在十五世紀基督教势力在安达卢西亚战胜了摩尔人之后,很多摩尔人农民混迹罗姆人中,以躲避被迫离乡背井或皈依基督教。他们假装是罗姆人,而得以继续他们的包括歌唱在内的传统。 最初弗拉明戈只包括弗拉明戈清唱,后来加上了弗拉明戈吉他的伴奏,有节奏地拍手或踢踏,和配以舞蹈。有时只有在吉他伴奏下的弗拉明戈舞,但歌唱仍是弗拉明戈传统的核心。近年来的伴奏乐器还包括一种敲击的木箱和舞娘手中的响板。当1492年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一世阿拉贡斐迪南的军队征服了摩尔人在西班牙的最后一个堡垒格拉纳达之后,宣布采取宗教宽容政策,摩尔人和犹太人得以和平地归顺。然而后来異端裁判所说服了伊莎贝拉和斐迪南背信弃义,强迫摩尔人和犹太人要么皈依基督教,要么迁到非洲去。光在1499年就有五万摩尔人被迫接受洗礼。于是大量摩尔人、犹太人、罗姆人逃往乡下和山中。这就是弗拉明戈艺术形成的土壤。正因为如此,弗拉明戈艺术中有大量的悲愤、抗争、希望、和自豪的情绪宣泄。弗拉明戈歌唱者的自然接近沙哑的发音方式体现了这种艺术起源的环境,也影响了西班牙其他的艺术形式。 1774年弗拉明戈第一次见诸文字。1869年1910年被称为弗拉明戈发展的黄金时期。在这一时期,在很多咖啡厅中有弗拉明戈表演。男、女舞步有了明显区别:男的注重步法移动,而女的侧重肢体语言。与此同时弗拉明戈吉他成了一种独特的吉他,还涌现出了专门为弗拉明戈谱曲的音乐家。” 每年都有不少西班牙裔的舞蹈顶级大师到纽约开班授课,这种课一般只对舞蹈教师开放,从美国各地来的教师跟随大师们提高技艺。课上一般都有现场的吉他伴奏和演唱,一丝不苟,收费昂贵。我的朋友虽然专业是金融数学,但是对这种舞蹈到了痴迷的地步,她自费到塞尔维亚去学习西班牙语和弗拉明戈舞蹈。我想对于她而言,舞蹈是她生命展开的另一种方式吧。 正在酒酣耳热之际,那台上的灯光突然暗了下去,突然有了一束强光打在舞台的右侧。银色的灯光下,站着一个满身黑衣的舞者。他在西班牙吉它的浅吟低唱中,像海边的岩石一样,经历着乐音绵延不断的冲刷。一转眼之间,这凝固的雕塑动了起来,随着琴弦的震颤和歌者暗哑的歌喉,那皮格玛利翁的身体在一霎那间获得了灵魂。观众长久的渴望获得了满足,他们的眼神迷离、灵魂出窍。那舞者完全不在乎观众的反应,他举手投足之间,与外部世界隔绝,仿佛只关照自己的内心。西班牙吉他铿锵的切音和舞者所踏出踢踏声相合,在天地间开启了另一个空间。转身、击掌、再转身 ,舞者干净利落的动作与斗牛士相仿。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垂死的公牛,只有狂热的歌者和观众。在渐行渐快的节奏中,舞者像着魔一样舞蹈着,突然之间和乐音一起停止。观众错不及防,几秒钟的安静之后,掌声如潮水一般涌向舞台。

灯光再次暗下去,黑暗中吉他弹起原始而简单的节奏,仿佛上古时代祭典中的喃喃自语。随着一道柔和的光线,一个全身黑衣的歌手从椅子上站起来,以低回曲折的歌声回应吉他的追问。他年纪已长,长发在肩上颤动,随着歌声渐高,他富有表现力的双手伸向了无尽的黑暗。他的歌声宛如希腊悲剧中歌队的倾诉,伴随着安提格涅的脚步,在家庭的伦理和城邦的法理之间,从死亡走向死亡。那亡者的魂灵和歌声相互追逐,在空中、在耳中、在心中激起了强大的压倒一切的虔敬之情。乐音连绵不绝,哀婉动人,随着灯光渐暗,歌者也淡出了舞台。在乐音将断未断之际,舞台的另一侧出现了另一个歌者。他的声音与前者不同,强烈而嘶哑,好像黄土地上的信天游。他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他苍老的手和他苍老的声音一样,带着时间的回忆。渐渐地,早先出场的歌手开始呼应这个老年歌手的祈祷。两个人一唱一和,像山谷中的回升,又像父子之间的交流。他们的歌声渐渐变得激昂起来,把安达卢西亚人几百年来编织的哀愁和苦闷,把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痛苦,用歌声释放出来。那乐音不仅震撼着我的心灵,而且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击起掌来。一种巨大的悲哀像无边无际的黑暗,沉重而密实地压在我的肩上。

第三段的表演中,歌者们和吉他手在舞台的右侧拍成了一列,女舞者出场。她先前和男舞者有一段精彩的双人舞,现在她一个占据了舞台。她红衣红裙,与男歌手的黑衣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乔治亚.奥卡费的作品所描绘的沙漠上盛开的鲜花。弗拉明戈舞蹈讲究手、脚和心意的配合,基本功从脚上开始,之后再加入手的动作和响板。舞娘们的双脚就是她们的乐器,她们的灵魂,和她们征服世界的武器。她们的腰肢柔软,步履轻盈,在无声的世界中踩出一片乐音来。这个年华老去的舞娘真个称得上是舞者中的尤物,带着西班牙女郎与生俱来的风骚。吉他和个手击掌的节奏好像是对她的奉承,她一会儿仿佛在挑逗男歌手的情欲,一会儿又像是在拒绝求爱者的殷勤,跳着跳着,她渐渐失去了对与外部世界的兴趣,完全投入到音乐中去。在无穷的律动之中,时间和空间仿佛融会贯通在一起,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成了足尖点地瞬间的脆响。舞者最高的境界大概就是借助艺术出离日常的生活状态,摆脱或喜或悲的情感的轮回,挣脱对于现实世界的依赖和接触,跳出三界外,成为自由乐土的一员。心灵的自由宛若酒神迪奥尼索斯的癫狂境界,堪比悲剧高潮时的迷离瞬间。在那一刻,还有什么比这种体验更能唤起人对于存在的勇气?还有什么更能让我们肯定自己作为人而存在的价值呢?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