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5日星期四

当乐盲遇到奥涅金

Young Tchaikovsky.

九十年代中期的北京,古典音乐还远远没有在大学的校园里普及,说是音乐的沙漠也不过分。虽然在中学里一直是合唱团的,接触的声乐作品也就是《伦敦德里小调》、《绿袖子》这一类通俗的作品,没有系统地接受过西方音乐的教育。只有偶尔蹬自行车到北京音乐厅或者海淀影剧院,才能买到便宜的学生票,让耳朵享受一下。这种情况到大学也没有什么改变,音乐课更从必修课降到了选修课的地位。(大学里的艺术类选修课,除了朱青生老师的西方艺术史,其余的几门都引不起学生的兴趣。我先后选修了朱老师的几门课,此外还希望对其他的艺术门类有所了解,但大学里开设的音乐类选修课太少了)。多数人和我一样,对西方古典音乐一无所知,只是出于好奇,才误打误撞地选择了歌剧欣赏。

大多数大学生对音乐的了解都停留在中学音乐课的水平上。国内中小学的音乐教育的思路是以音乐理论教育为主,完全忽略了对音乐作品的欣赏。音乐课的考核往往是笔试,考你认不认得乐谱,而不是对作品的熟悉和理解。因此,经过几年的“读谱”,我们都可以坐而论乐,但西方音乐作品从来没有走入我们的心灵,和我们的生存状态无关。我们有的是音乐的“知识”,可对音乐的魅力一无所知。好比是对着西施学习人体结构,对她的美视而不见,只看到她的人体结构特征。这种本末倒置的教育之下,音乐教育不仅索然无味,而且令人生厌。

在主流的音乐教育体系之外,我们的耳朵在港台流行音乐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从80年代的百万畅销曲,到先后走红的两岸三地的歌星,我们所感兴趣的音乐不是所谓的阳春白雪,而是通俗的市井小调。这些流行音乐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们对音乐的需要,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让我们陷入其中不能自拔,限制了我们接触其他音乐形式和作品的可能性。所以,越听越弱智。它们满足了我们的“声色”之欲,对心灵的饥渴却鲜有帮助。它们不要求你去思考,它们代替你去思考,使得我们部分地丧失了从音乐中了解自身、了解人性的机会。

因此在电教几百人的教室里,中央音乐学院请来的刘老师常常是对着一群乐盲普及歌剧常识。刘老师五十多岁年纪,应该属于留苏的一代音乐人。他对西方古典音乐的理解局限于20世纪之前的西方,我记得他从来没有提过勋伯格或者古斯塔夫.马勒。对他讲授的理论,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觉得他是一个好老师,他懂得要让我们了解和喜爱音乐,理论是不够的,必须让我们接触到音乐作品本身,让我们“掉进去”,让我们打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对音乐打开我们的心灵。所以大多数的时间,我们都是在听音乐,而不是在讲音乐。

印象最深的是老师对十九世纪俄罗斯音乐的热爱。他对俄罗斯的音乐作品如数家珍,他对俄国民族音乐的评价尤高,尤其是“五人强力集团”的作品。我们在课上反复欣赏鮑羅丁、穆索尔斯基、里姆斯基-柯萨科夫、居伊、以及巴拉基烈夫的作品,老师乐此不疲。这些歌剧作品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好像是让一帮营养不良的少年突然面对奢侈的盛宴。在惊讶之余,大家都哑口无言,全被这些作品的魅力所震惊。在夏日漫长的午后,电教教室的窗帘放下来,我们常常对着小小的屏幕,欣赏俄罗斯歌剧作品的录像。当时,我正在疯狂迷恋塔科夫斯基的电影和白银时代作家的作品,对俄罗斯的音乐毫无排斥,喜欢都来不及呢。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看过鲍罗丁的《伊戈尔王子》,穆索尔斯基的《鲍里斯·戈东诺夫》, 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金鸡》,居伊的《威廉·拉特克夫》,当然还有柴科夫斯基的《叶甫根尼·奥涅金》和《黑桃皇后》。

第一次听《奥涅金》的印象极为深刻。在冰封的湖面上,连斯基一个人在冻结的清晨的空气中向爱情和生命作别。寒冷的俄罗斯荒原好像是生命的原初状态,连斯基在生命的终点对生命发出的礼赞显得格外的凄凉和动人。这是任何一个男高音都梦寐以求的角色,因为连斯基不仅是一个敏感的青年诗人,他是作为奥涅金的对立面而存在的。奥涅金对生存意义存有怀疑,对爱情轻视、甚至无动于衷,追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连斯基和他完全相反,受到浪漫主义的熏陶,对于生命和爱情都充满了热情。连斯基的死是浪漫主义的幻灭,是剧中所有积极因素的结束。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不禁为之动容。我觉得这一幕比奥涅金的归来和他人性的恢复更让我感动,连斯基的死去好像是一个预兆,它意味着人生中青年时代的结束,理想的幻灭,年轻时的一切将被对生存的怀疑所取代,所扼杀。

昨天在大都会歌剧院重温了这精彩的一幕。柴科夫斯基的歌剧作品和他的芭蕾一样,具有极强的叙事性和感染力。他成功地将普希金的“society novel”转变成了自己的“lyric opera”,将一部叙事诗转化成不朽的音乐作品。此次重排的《奥涅金》,大都会歌剧院延请了俄罗斯圣彼得堡Mariinsky Theatre 的艺术总监Valery Gergiev担任指挥,Mariinsky Theatre 的女中音Larisa Shevchenko 出演保姆Filipppyevna, 男低音 Sergei Aleksashkin 担任Prince Gremin 。同样来自俄罗斯的Elena Zaremba 饰演Olga, 而我所崇拜的Dmitri Hvorostovsky 担任了奥涅金这个主要的角色(此外,他还出演了Don Carlo 中的Rodrigo)。可以说,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俄罗斯式的盛宴。(Tchaikovsky’s universally beloved lyrical gifts reached their apex in his most popular opera, the tale of a lovelorn girl and a jaded aristocrat. Star soprano Renée Fleming sings the role of Tatiana for the first time at the Met in Tchaikovsky’s lush operatic masterpiece. Charismatic Dmitri Hvorostovsky sings the title role with the dynamic Ramón Vargas as Lenski. Valery Gergiev conducts.)。

除了出色的音乐处理之外,整体舞台的设计(Set Designer: Michael Levine)和灯光的使用(Lighting Designer: Jean Kalman)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整体的舞台设计和道具的使用都非常简单,有时甚至到了miniumlism 的地步。然而“少”的使用为观众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为音乐流出了空间。和其他大制作的歌剧相比,在这里音乐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在第二幕中,连斯基和奥涅金相约在清晨的郊外决斗,整个舞台空无一物,连斯基著名的咏叹调在黑暗中回响。当第二幕结束时,连斯基倒在血泊中,舞台的灯光由深蓝色逐渐转为亮色,金色的光环逐渐从舞台深处升起,象征着初升的太阳,给连斯基的失去生命气息的身体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紧接着的第三幕中,奥涅金在舞会上再次邂逅塔基亚娜,陷入了对她疯狂的热情。Dmitri Hvorostovsky 站在舞台的边缘,所有的灯光都消失,只有一束光从下向上投射到他身上。舞台上其他角色的身影投射到墙上,形成活动的剪影,在衣香鬓影丛中,更加显出奥涅金的寂寞。那些移动的剪影好像是浮华现世的缩影,转换着迷人的身姿,但是只可远观,因为一旦接近就会发现它们的虚空。巨大而空虚的舞台仿佛是奥涅金的灵魂,那灵魂在捕捉爱情和生命,但最终只能在绝望中叹息,

“Disgrace! Anguish! How pitiable is my f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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