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3日星期四

三十自叙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能够越过三十岁这个高不可攀的门槛。我也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像个有闲阶级一样坐下来,故意用一些含混以显得意味深长的文字来虚构自己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可是事实是,经过了夏日漫长的午后,心里开始发痒,那些过去的时光就像潮水一样将我包围。

我写不出《流年碎影》、《留德十年》或者《我们仨》这样的杰作,因为我的生活乏味平淡,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攒成的鸡毛掸子。但是在夏日强烈的阳光下,如果你在空气中使劲挥舞着鸡毛掸子,你也会看到一些金色的灰尘在空气的湍流中游荡,那些就是我记忆的碎片。它们在不断的形成、生长、断裂、粉碎,就像是我身体里面的细胞。所谓的我,不过就是一个时间的垃圾场。日子久了,形成了固定的想法、反应、信仰、爱憎,和根深蒂固的偏见、执著。

一直以来,我都相信,人从出生到死亡,是一个不断衰退的过程。童年时代,哪个少女不是洛丽塔转世或者阿修罗再生?青年时代,我们的身体就是希腊艺术家手中完美人体的体现。然后,时间带走了我们光洁的皮肤,强健的肌肉,和与天神相媲美的自信。剩下的不过是自扰的庸人,带着不尽的追悔,在欲望的世界里煎熬。到了三十岁,除了自知之明,大概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了。只有在被强烈的阳光模糊了双眼的刹那之间,我才在恍惚间看到了十岁和二十岁时的自己。对着那些影子,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你呢?

卡波蒂的小说总是以对一个场景或者空间的描述开始,让我也试试吧。想象一下六岁的我,一个人站在不熟悉的乡下田埂上。因为赌气从舅舅家里“出走”,穿过了石油大队的家属住宅区,一个人跑到了真正的旷野里。到处都是不知名的庄稼,脚下是细细弯弯的水渠,清凉的流水中是我叫不上名字的七彩小鱼。庄稼地的边上是层层叠叠的芦苇和兔儿草,被成熟的麦穗和高粱穗子压弯了。我第一次体会到一个人的自由和随着这自由而来的恐惧。在蜜色的空气中,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起了无数的蜻蜓。华北平原傍晚的天空带着变幻莫测的颜色,第一次,我发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的蜻蜓。它们透明的翅膀和透明的眼睛,将金色的阳光过滤成浅紫色的阴影。没有人经过的小径上,蚯蚓从从容容地从地底下钻出来。巨大的“棺材板儿”和“油葫芦”开始在路灯下集结起来,用此起彼伏的歌声回应树上鸣蝉的嘶叫。乡下的世界对一个城里来的迷路的孩子打开了,用它的宽容的手为她编织了一个仲夏夜的梦。

从此以后,我对于夏日的夜有了一种特殊的好感。仿佛在夜深人静之后,我不知名的朋友们就会从浮光掠影的尘世背后渐渐浮现出来,带着仙王和仙后的使命,带着爱丽丝们和胡桃夹子们和龙子太郎们,欢笑着聚拢到我身边来。在所有仲夏夜的梦里,未名湖承载了我最多的踌躇和幻想。那一年大家都要毕业了,在夜深无人的时刻,我们在鸣鹤亭里喝醉了。把宣纸铺开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耳朵印下来以资留念。我不知道那些耳朵的下落,只记得当时流萤满天,月光清浅,荷叶和荷花的香气织成了密密迭迭的网,把我们包围在中间。然后有人说到了死。一个人说如果有选择的话,他愿意从高处坠下。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当时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感到自己的头骨和地面接触瞬间的阵痛。那一夜在鸣鹤亭里,除了星星点点的烛光和执手相看的泪眼,再没有一点光亮了。

奇怪的是,我在众人昏睡之后,独自醒着。有一次大家在咚咚家里玩累了,兴致所至,居然把自行车胎到屋里,用车轮在宣纸上“作画”。十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平房小屋里挤着睡着了。我没睡,一个人抱着电视看一部不知名的法语片。故事的主人公受到诅咒得到永生,但是他的妻子/情人总是在与他相遇之后死去。生命不断轮回,而他没有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自己的挚爱。在电影里,这个落魄的中年男人独自坐在雨中,等待着命运下一次的袭击。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这是根据波夫瓦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前生今世》。电影中宿命的叹息,仿佛《胭脂扣》里面绵绵不断的情愫,有绕梁三日的感觉。我看到东方天色发白,新的一日就要开始,可是心里却觉得长日将尽,和那个冬天一样,在心中变成了一块冰。

曾经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公寓,带给我二十岁时最大的快乐和痛苦。穿过海淀图书城,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路口拐弯儿,摸索着穿过大大小小的店铺和门脸儿,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公寓,容纳了许多的欢笑和眼泪。周末的时候,我们从歌德学院回来,从楼下的店铺里面买来牛肉和蔬菜,张罗着一干人等的吃喝。有的时候大家都喝醉了,就索性横七竖八地在地上打个地铺睡觉。那是一个没有什么网络的时代,我们聊天、到怀柔的乡下野游,似懂非懂地搀和着现代艺术这摊浑水。有一次帮老朱在德国使馆准备画展,买了无数的红色油漆,像工人师傅一样,认真地在几十米的画布上放大王羲之的《大道帖》中的一个局部。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与了艺术的创造,那个展览叫做《传统与反思》。在那次的展览中,我认识了许多活跃的现代艺术家。快乐原来可以这么容易,在二十岁的时候,在1998年。若干年之后,在纽约看到宋东和尹秀珍的展览--“筷道”的广告,终于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去看。不是怕看到他们 重复自己过去的作品,而是怕看到自己老了。

三十岁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时间这个东西,本来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上中学的时候迷恋马尔克斯的文字,把他的《百年孤独》囫囵吞枣的读了又读。他绮丽的文字和漫无边际的想象,就像是夏季大雨之后水面上漂浮的汽油斑点,绚烂而短促,足以让任何年轻的心灵窒息而狂迷。图书馆过道里的光线是这么暗淡,书页在这黑暗中慢慢地老去,而彼时年轻的我,曾经为大仲马笔下的《布拉日隆子爵》流下了多少无知的眼泪。甚至是看《奇普里昂.波隆贝斯库》和《牛虻》这样的革命电影,我都会为主人公一掬同情之泪。

那时的世界,再悲惨不过的也就是考试落后或者跑800米不及格。谁知道真实世界里的时间,带走的不仅是欢乐,甚至是生命。父亲去世已经快8年了,有的时候感觉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急救室里耀眼的白色光线,通往停尸房漫长而寒冷的过道,以及骨灰盒在手臂里越来越沉重的感觉,有的时候都像是电闪雷鸣一样打到我的脑海中来。那个时候我不理解死亡,我抗拒死亡。现在我渐渐地开始接纳死亡,接纳它作为生命的一部分,作为轮回的终点和起点。我一直以为阅读可以帮助我超越常人的情感困扰,可以帮助我参透人生的迷津。现在我明白了,这一切都得依靠体验。能面对现实的死亡,能面对爱,能面对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一个人才能够说,她长大了。

现在我兜了一个大大圈子,终于走到了三十岁的门前。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不过是为了让朋友们高兴,所以要大张旗鼓的庆祝一下。我问我的朋友们,三十岁的感觉如何。一个人说,过了三十岁,每年都要给自己减一岁,可以越活越年轻。另一个人说,自己到了33岁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过了30岁,吓了一跳。所以我还有几年可蹦跶呢。谁知道呢,但愿老天爷不要将过大的重任压倒我肩上。小女子还想努力踏实工作,抽空认真谈谈恋爱,好好结个婚,实实在在地生两三个孩子,体验一下人生的乐趣。我也希望妈妈和外婆身体健康,可以看到我实现这些朴实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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