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2日星期二

伤城

张爱玲、亦舒、醉琴这三个女人为上海、香港和纽约写了三段绝唱。在同样充斥着猥琐男人和绝望女人的都市中,这三个敏感的作家用她们的笔雕刻出了时代的掠影。同样是无奈的叹息,但是每个人又有不同的侧重层面,在一唱三叹之中,将往生、现世和来生的缘分描摹得淋漓尽致。

上海之于张爱玲,像是最亲密的恋人,虽然爱得欲生欲死,但他们的关系又充满了紧张和冲突。在她看来,繁华的都市仿佛是旧式屏风上密密迭迭的金碧山水,可远观不可近渎也。走到近前观看,所谓的亲情、爱情和友情都已经腐烂到了极点,没有一丁点儿残余的、纯粹的美和善。她的上海是个黑洞,没有起点、没有重点、没有轮廓,只有巨大的、无边际的质量。任何人都会被自己的私心和爱欲所吞没,同时也吞没她们周围的人。1943年,张爱玲发表了《沉香屑 第一爐香》,《傾城之戀》,《心經》等。也是在這一年,她認識了胡蘭成1944,二人結婚。胡兰成是个猥琐的男人,但他又是不可抗拒的男人。如果不是在倾城之下,张爱玲可能不会选择他。而不选择他,也就是不选择爱,就是在黑洞中放弃最初和最后的希望。对于1944年的张爱玲,一切的都是非如此不可。因此,我们这些人才得以见识上海这个海上名城在沉没前的瑰丽和旖旎的风景,在猥琐男人和绝望女人之间那点转瞬即逝的真情,以及美好的回忆也掩盖不住的凄凉。张爱玲自己在《金锁记》的开头如是说,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 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多数人认为亦舒不过是个港台言情作家,写一些不伤大雅但是也上不得台面的情爱故事。但是我觉得如果说张爱玲的小说捕捉住了上海四十年代的旧梦,那么亦舒的文字毋庸置疑地把握了80年代和90年代香港流变的精神。我对于香港的理解就是亦舒笔下的那一座伤城,那里有月夜下独自驾车狂奔想摆脱命运的束缚但是最终束手待毙的女子(《没有月亮的晚上》),那里有在命运的轮回中太息的少女(《圆舞》),那里有绚烂之后的沉沦(《假如苏西堕落》)。亦舒和张爱玲同样的洞察实事,用几乎刻薄的口吻对于她的主人公们加以评论。在她的笔下,香港是一座浮城,没有信仰,没有信任,没有爱。爱不过是每个人心中的臆想和幻梦。要爱吗?准备受到伤害吧。有的时候,我觉得她看得太透彻、太明白,以至于人生都没有一点意思了。其实她不过是明白一个最基本的道理,这个世界对于女子是残酷的,如果她们自己不自珍自爱,不全力以赴实现自己的梦想,她们是不可能依靠爱情和男人实现自己的梦的。如果说张爱玲的小说是浓墨重彩的工笔画,亦舒的文字就是写意的白描,言简意赅,懒得在意蕴上做文章。然而与张爱玲相似的是,她的不安全感,她对于命运的怀疑,以及她心中的凄凉。有的时候,她一边写着少女初恋的美好,但是另一只手却忍不住去拭泪,因为她看到的是时过境迁之后人世的沧桑和无奈。她的女主人公们,不会像《长恨歌》里面的王绮瑶那样随波逐流,任凭时代的潮流摧残。亦舒让她们选择坚强,选择离开。她的许多作品写时代的大变动(香港97年的回归和股市的崩溃),但是她关心的是女人内心脆弱到无法触碰的温柔。她放弃了张爱玲对于地老天荒的追求和质问,在亦舒的笔下,一切都发生在当下,而且只有当下(dasein)才具有意义。这种醒世的态度浮现在她的字里行间,她写道:“做人要含蓄点,得过且过,不必斤斤计较,水清无鱼,人清无徒,谁又不跟谁一辈子,一些事放在心中算了”; “人们日常所犯最大的错误,是对陌生人太客气,而对亲密的人太苛刻, 把这个坏习惯改过来,天下太平”。 在《胡兰成的下作》一文中,可见她的不客气。

“所谓丈夫,是照顾爱护抚养妻子的人,愿意牺牲为妻子家庭共过一辈子的人,自问做不到这些,最好少自称是人家的丈夫。胡某人与张爱玲在一起的时间前后只两三年, 张爱玲今年已经五十六岁,胡某于三十年后心血来潮,忽然出一本这样的书,以张爱玲作标榜,不知道居心何在,读者只觉得上路的男人绝不会自称为张爱玲的丈夫。女人频频说我是某某的太太,已经够烦的,何况是这种男人,既然这门事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事,埋在心底作个纪念又何不可。由此想到作女人是难的,默默无闻做个妻子,迟早变男人口中我太太不了解我挣扎的有名有姓,又被人横加污辱。张爱玲名气大,即使现在出本书叫我与张爱玲”销路也还是好的。胡某一方面把他与张氏的来龙去脉说了,一方面炫耀他同时的,过去的,之后的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算是他的老婆,表示他娶过的不止张爱玲一女,算算日子,胡某现在七十多岁,那种感觉于是更加龌龊,完全是老而不死是为贼,使人欲呕。”

醉琴是最近朋友介绍来看的一个网络作家。其实此说并不确切,因为她的《那么,爱呢?》已经被出版了。她生活在21世纪初的纽约,她所描写的是生活在异乡的留学生。我其实并没有看完她的作品,只是在吃牛肉面的时候,发现她的作品似曾相识。简单得说,她同样写了一座充满了猥琐男人和绝望女人的城市,她同样的愤世嫉俗,她同样的绝望。在《那么,爱呢?》中间,她写唐小瑛的犹豫要不要甩掉现任男友再去寻找钻石王老五。但是唐又清醒地意识到她在婚姻市场中已经不再处于奇货可居的地位,三十岁的女博士生的选择不过是从一个泥潭里跳到另一个泥潭里去。纽约在醉琴的笔下,不是充满了爱意甜蜜的大都会(《Sex and City》是有史以来对于纽约最大的误读),而是充满了算计和心机的买卖肉体的场所。如果说醉琴没有读过贝克尔的婚姻经济学和对于婚姻解体的分析,那么她一定是有潜质的行为经济学家,因为她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于贝克尔的阐释和深化。她不谈爱情,因为爱情在这个方圆17英里的小岛上太奢侈。她的男女主人公口口声声要追求伟大的“爱情”,但是在现实的交往中,把他们的关系计算到了小数点后面三位。对于男人而言,女人是他们发泄欲望的对象,所以他们眼中的女人已经简化成了胸围这个简单的符号。对于女人而言,男人不过是她们实现自己美国梦的垫脚石,所以她们心中的男人已经简化成了收入这个简单的符号。女人的胸围和她们身边男人的收入成正比,反之亦然。在醉琴的笔下,纽约就是这样一家巨大的肉体和金钱的交易所,去他妈的爱吧,人们要的只是做爱。

总而言之,两个人聊得不亦乐乎,像两台大计算机在交换数据,而两个人对彼此的数据都比较满意, 似乎都有要将合作项目进行下去的意向。不可否认,在室内较明亮的灯光下,二十九岁的Jennifer看起来的确像是二十九岁了,尤其是在她笑的时候,眼角 的细纹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这一点让王徽先生产生了一种望而却步的感觉。但是,在那微波荡漾的涟漪将他推远的同时,涟漪下面那对勇往直前的胸又轻轻地将他 挽留。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唐小瑛小姐对王徽先生流露出来的那种自大、自恋、自以为是略有反感,但是跟那此时此刻肯定在顶着他的鸡窝头打电子游戏的夏力同学比,毕竟,这是一位有事业心的男士。对,事业心,也就是往十到十五万后面添加更多的零的心。

三个女人写了三座伤城,往前看往后看,都看不到方向。我们有可能在这些废墟之上重建我们的爱和信任吗?我自问没有信心对这个问题给予肯定地回答,也许有一天,等我的脚步走的足够远的时候,那个答案会跑到我的心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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