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含,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没有形状的艺术品。它自空无中来,稍作停留,又消失在空气中。艺术家在空间和时间中打磨它,它的美像闪电一样击中你的灵魂,然后,立刻就消失。你的灵魂为之激昂,随后,又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怅惘和迷茫之中。没有人能够在人维度的空间中抓住它,因为它是时间的痕迹。只有怅惘和回忆中,你才能体会它的美和意境,而此时,你已经永远的失去它了。
前天,我偶然走过学校里的圣保罗小教堂,听到里面乐音缥缈,在潮湿的空气中,好像温润缜密的青玉在丝绸上划过。从小教堂的侧门进去,几个音乐家正在为周末的音乐会排练。除了弦乐四重奏的艺术家,一个老人在前面打谱。小教堂的天顶极高,灯火通明,影响效果极好。几段磨合之后,中提琴向其他三人示意,乐音款款而来。我好久没有听过巴洛克时期的音乐,一下子就掉进去了。一种庄严恢宏的感觉,渐次地被一种模糊、细腻、无以言表的忧伤所替代。大提琴在哀鸣,它低沉的乐音托着两把小提琴在云层之上翱翔。那小提琴好像飞鸟努力去亲吻天堂之门,在痛苦的挣扎中,它们的羽翼被天堂的光辉所照亮。然后,中提琴切进来。艺术家的手指在琴弦上打击,好像天堂里的晨钟暮鼓作响。大提琴一改之前衬托的角色,开始成为旋律的主题。重复,重复,在一次一次重复之中,乐音渐高,和弦之美宛若海底明珠柔和暧昧的光芒,令人心中充满了虔敬之情。
是的,音乐的美不在于它自身,而在于它能唤起你内心最温柔和高尚的情感,将你已经以往的美妙时光重新带到你的眼前,令你体验被日常生活的重重压力所掩盖的沉思之美。它像是一双小手,能接触到你灵魂深处最温柔的部分,传达那些语言难于传达的感受,类似于宗教体验,又类似于超验的经历。
昨天,在Miller Theater 听Moebius Ensemble with the Blaeu String Quartet演奏的Jonathan Kramer的Surreality Check。寂静之中,钢琴陡然响起,果断而决绝,仿佛利刃从空中切下,小提琴立刻与之对话,用同样跳动的乐音来回应。我的头脑中出现了巴兰钦这位现代芭蕾舞大师的作品Serenade的片断。不间断的跳跃和起伏,没有稳定感,没有停歇,一切都在不和谐的乐音中闪现而后消逝。和谐、宁静、恬美、安适,这些古典音乐中的基本因素完全不存在。这里有的只是冲突、矛盾、焦躁和疏离。
这个也是音乐的一部分。它是对现实生活的放大和夸张,是对情感的释放和宣泄。在看似崩溃的瞬间,在不可理喻的情感癫狂的瞬间,音乐挑战理智的底线,将所有存在于理性外的情感铺陈出来。
子含,我们为什么要听音乐呢?不是为了领会神喻,而是为了了解我们自己,了解我们自己情感的深度,了解我们自己所忽略的自身中美好的部分。音乐帮助我们回归到我们的本性,那个隐藏在我们嚣张外表之下的那个脆弱的自我。每次你打开自己的耳朵,打开自己的心灵去倾听音乐的时候,就像是提着一个小水壶去浇灌自己的情感之树,去浇灌自己心底的饥渴。你的灵魂会因此而舒展,你的心灵会因此而获得自由。看那些带着整个世界的烦恼走进音乐厅的人们,他们出来的时候,神色多么平静。在那几个小时里,他们重新认识了自己以及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这种谅解和认识所带给人的平静,是任何宗教和信仰所不能许诺的。
你要试着开始倾听,音乐就在你的身边。摇篮里那只蓝色的小狗会唱歌,冒烟的水壶会唱歌,妈妈会唱歌,那个叫做电脑的小盒子也会唱歌。我希望你能通过音乐去体验爱,体验这个世界上你没有机会去亲身体验的各种情感—这些音乐家们都用密码写在他们的作品里面了。顺便告诉你,我最喜欢的作曲家是马勒。等你足够大了,我们一起去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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