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12日星期五

涂骏访谈朱青生

Z:朱青生 T:涂骏 T:我知道你在现代书法上做过很多探索性的工作,像人体书法、外文书法、非字书法,那么,一种艺术风格要确立的话,起初必然有一种理论来支撑,比方说你通过一次试验来证实自己的想法,问题在于,证实以后怎么把它固定为一种深的影响呢? Z:这是策略问题。必须要有广泛的实验,且在公开的场合做,要公众化,变成公众的事情。我们当时所做的都是实验性的,就像是纯粹的科学家,太注重把一个事情探索出来,探索出来就觉得做到了,至于推广就没有花精力去做,没有推广并不是说所做的事没有推广的价值,而是因为我们没有把它推广。 T:日本现代书法对中国影响很大,我觉得它里面注入了很多东方情趣的东西,而且有卓然大家的气派,你怎么看呢? Z:我早期当然受了日本现代书法的影响,做现代书法也朝这个方向努力。但我个人切入现代书法完全是因为我做现代艺术。我对现代书法本身并不特别有兴趣,只是碰到什么就做什么,碰到现代书法就做书法,碰到石头就做石头。这是我个人的一个习惯。 日本的现代书法我看了也觉得很好,很动人,有东方情趣。但是同时又觉得他们已创造了一个方向,不需要我去做了,我应该做别的,所以一般我都是找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再去试验,这是一种创造的欲望。日本书法确实做得好,要做好也要下很大的功夫,即需要完美性。 很多人对中国、日本有个评价:中国人会原创,日本人会完美。中国人经常从无到有做出一些东西,日本人却善于把别人做出的东西弄得完美,就像照相机、汽车,都不是日本人发明的,但日本人做得很完美。从艺术的角度看,特别是在欧洲,普遍认为艺术中原创比完美重要得多。原创创出来以后可以慢慢地完美,完美的东西固然好,毕竟低一筹。我赞成这种观点,我所做的也表明了我的看法,有时候会忽视完美这个方面,熟悉我的人都认为我应该同一批人一起工作,做出一个成果就推广一个,这样就有大的影响。 T:这样策略性地想问题可能简单化了,我在看日本人书法的时候,就觉得他们非常注重个人的不竭的努力,而且把这个融入自己的气质作为支撑,一种风骨,同时不断地往下写,表达自己的心意,我就觉得他们是在诚实地朝着艺术的方向努力,这样也可能走出一条道路,有渐入佳境的感觉。 Z:这是价值取向的问题,也不能说不停地追求新东西的人就不诚实,他也是一种诚实,只不过他取的方向就是不要盯着一个东西把它做完,而是不停地做新东西。我本人就是这样一个类型。 T:你在一点上往下做得话,在它达到你所渴望的高峰的过程中,你自己也在改变,能得到新的启示,就是说并非完全是一种宣传性的做法。 Z:我还是觉得这中间有区别。在做新东西的时候,并不是说就完全摆脱了旧的东西,而是每次做新东西的时候,都要在原来的东西的基础上看精神还能不能再往前进一步,也是一种不断的追求,只不过追求的东西不在一个热点上。你从这个忽然变到那一个,一般人不容易跟上你的思想,他也没有兴趣跟着你的步伐走,而你自己倒是很清晰的,在这个过程中,你下了很多功夫,做了很多反思,才得以往前又进了一小步,这在实质上跟你盯着一个东西做的心境是一样的。在效果上一个是往上翻的,一个是一以专的。一以专的好象切痕一样切进去,很深,然后往上走,纹路很清晰;往上翻的是翻翻覆覆往上走,变化丰富,但纹路不清楚。但是,从上升的角度来看,往上翻上升起来可能要快一些,更逼近真理。一以专虽然慢一些,但留下来的痕迹非常浓重,非常厚实,又可能影响到更多的人,这是两个价值取向。 T:一个新东西的出现后该是参考了以往的历史,是对它之前的东西的回答。但是,这种东西刚出现的时候,未必就发掘了它的全部内涵,也许只是初窥端倪,那么有没有必要停留一下来让自己的思想在它中间有所发展呢? Z:是的,从道理上来说应该这样。我觉得一般技术性的创作中有这种情况,需要酝酿。现在已经牵涉到对艺术的理解问题,艺术是什么?从你的提法中不难看出你认为艺术还是创作一个艺术作品,要通过作品来看到思想。而我认为那不是艺术的本质的东西,我认为作品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一个的事件,一种发生的东西,一种禅机。过去禅宗的老和尚与小和尚交流的一种机缘,际遇。我觉得际遇非常重要,际遇不是指普通的交流,而是指对于觉悟的边界的不停地去触及,去推敲,那才是艺术的真正价值所在,这样一来也需要酝酿,但酝酿就不是指在一个作品上的酝酿,而是酝酿觉悟的质量和高度在什么地方。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把我所做的东西整理一下,因为里面我自己每一步的思路都很清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可惜现在没有总结出来,只是一些零碎的东西。 很多人,包括我的学生对我提出质疑:你这样变来变去,我们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那社会上就更难理解。社会上对我也有一种讥评:做得不够完美。出发点都是从作品上来说的,跟你的想法一样。 也许我应该兼听则明,不能刚愎自用。但我不放弃自己的主张。我甚至觉得如果我做了一件作品,只有两三个人看了,看得兴高采烈,那么我就相当满足了。你想过去的禅宗大师接引的弟子,印照的心灵也就一颗两颗而已,道理就是这样。 T:让我们把问题逆转一下:不是说在技艺中达到觉悟的高度,而是有了觉悟以后如何能通过作品表达出来呢? Z:既然我强调的是觉悟,必然会轻视技艺。不能否认,我觉得技艺不出奇,不是最高的水平,因而不注重,我有这个倾向,这个倾向不代表我不能掌握这个技艺,也不代表我认为技艺好技艺差没什么区别。技艺好很好,同样的东西技艺好的人做得更动人,就像体操,跟头是花架子,翻给人看的,而技击也翻跟头,那翻得好看不好看就是次要的,关键看能不能把人击倒。所以我认为技艺最重要的东西是有没有觉悟的冲击的力量,而不是一般表演性的技巧。 那么又出来一个问题,什么叫冲击的力量,对谁?我强调的是对自我,对少数的人,有些作品不需要做,对别人一说,会心一笑,就够了。这是观念艺术,达到目的了,没有形式了,只是一个想法。 T:请停在这个问题上。\"觉悟\"说起来比较抽象,如果我用\"观念\"来代替它,你可能不太同意,但我们姑且这样认为。我知道你做过一件作品,名字叫《滚》,把摄象机放在一个球里面滚动,用来告诫人们媒介的危害。这件作品的观念确实很好,但问题在于这个观念一说出来以后大家就明白了,然后就没有意思了。剩下来的事都不需要做,或者谁都可以机械地模仿。所以就关系到这个问题:艺术家有没有必要做一些永恒性的问题?而不是停留在这些零碎的片段上。 Z:这又回到了艺术的价值判断。艺术家一生中只要有一两次这样的时刻:他说出了一些东西,他说出来全世界的人就都\"啊\"一声懂了。我觉得这就是大艺术家;至于说画出一幅好画来,那是中艺术家;小艺术家只是做出一件美丽的东西。 对人有影响的是中等层次的事情,更高层次的事使人一下子消除了什么东西,一下子使人精神上的一些桎梏被扫清了,这是最高境界。我们为什么强调思想,强调精神,并不是说受别人一个影响,看到一个东西,一辈子忘不掉就是好东西,相反,我觉得这样一个东西对人是一种负担。创造即是自我清除,就是说最终要解决的问题是把人身上的负担清除掉,关键是这一瞬间精神上的飞越,一下子改变了人生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就像我做的《滚》,原来媒体是个这样的东西,这在现代社会多重要,大家天天陷在媒体里面,看电视、电影、报纸,跑来跑去的,现在才知道这也是伤害我们心灵的最大的毒品。解决的是这个问题! T:我更注重永恒性的东西,不是一晃就没有了,而具有连续的价值。在《滚》这个东西上,我倒觉得在观念之外做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了。 Z:但有个影响力大小的问题。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作品,要让他们知道。 T:那么,在扩大它的影响的过程中,由于你对这种宣传效应的洞察性,是不是觉得很没有意思? Z:我本来觉得意思不大,但现在觉得大家说的有道理,不这样做就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就不构成一个文化事件,不构成大家思考的基础。 T:回到大的问题。到了二十世纪,诗人和小说家都有一个一致的看法:诗只做只有诗能做的事情,小说也只做只有小说能做的事情。相反,艺术家们却好象觉得他们的边界越来越扩大,在别的领域收缩的过程中,艺术家们好象获得了无限的可能性,这区别在哪里?以前的艺术家只能做什么?现在的艺术家在做什么? Z:在艺术界也有这个观点,认为画画的就是画画的,做雕塑的就是做雕塑的,这是一个倾向,但不是唯一的倾向。其根源在于社会使大家越来越分工精细。有的艺术家一辈子只做一种东西,几十年不变,于是很有名。仔细想一想,这是商业社会的效果。我只做一个品牌,这个品牌很清晰,人们记住了我,这就够了。同时也有一种民主的思想,就是别人的东西别人会做,不需要我做,对不对?我做这一点,别人做别人那一点,加起来就是一个丰富的社会。从这个道理上来说,既有商业特色,符合社会潮流,又有民主特色,也符合社会潮流,当然受欢迎。但是,艺术的本质是什么?请反思一下:我写诗干什么?我写小说干什么? T:那需要了解它们的原理。 Z:你现在所知道的这个叫诗,那个叫小说是源于人们对它们的规定,假设有一种东西,既不能归于小说,又不能归于诗,而它怎么办?它就没有了吗? 现在是这样一个问题:人的本质,一种是可以通过现有的方式进入,另一种是现有的方式无法进入的,或者从来没有过一种方式给它,那怎么办? T:那就是艺术家的道路? Z:对! T:那么艺术家的道路在哪里?是不是说把现有的道路排除掉了,剩下来的道路就是艺术家的道路? Z:某种程度上说是的。因为你如果是诗人那就是诗人,如果是画家那就是画家,如果是小说家就是小说家,这些都是一定的道路,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道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进入,真正的艺术家的道路就是在还没有道路的时候去寻找,去显现这个道路,不是发现,是显现,通过他的行为、他的理解,他使这个道路存在了,或者这个道路只是一闪现,并不成其为一条路,它可以是一道光,它也是根本上针对人的存在的。 T:那样岂不是完全成了个人性的问题? Z:是个人性的,但同时又是唤醒了多数人的个人性的问题的一个呼唤,那么它就不单纯是个人性的问题了,在这里它就有了它的文化意义,直接关于人的个性问题,而不是个人的性格问题。 T:这样太理想化了,人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对智慧的追求。 Z:你说的对。艺术也是人对智慧的追求。很多人认为智慧的根本是真理,这是个误解。智慧的根本并不是真理,智慧的根本是回到本性。本性就是一种无有的存在。本性一无所有。我所做的一切工作都基于这样的理解,都是为了回到本性,这不仅是理想的,而且是极端理想的追求。本性是什么呢?本性是无有的存在,要用一种方式显现这无有的存在。世界是现实的,本性是无有的,在无有到现实的过程是通过人的存在把世界变现出来。艺术的真正意义就是把这个变现过程用个可释的行为把它展示出来,超越了一般性的艺术理论的讨论。 T:理想是存在的,但道路很困难。 Z:是的。过去的道路都是这样问的:选择哪一条路呢?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没有路,我们怎么办?在一般性的绘画理论上、雕塑理论上、诗歌理论上、小说理论上,怎样到达本性这是他们本行的理论问题,也是他们本行的探索。如果在一行中取得了伟大的成就,那其伟大的程度可能超过在探索无路阶段的人做出的小成就。从成就的质量上来说,走老路的大成就往往超过走新路的小成就,这也是人的质量问题。我想说明的是艺术真正的价值是在科学之外的、在哲思之外的,有一种东西,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准备道路,是在体验、建立、显现上同时出现的,可能一闪,三样东西都出现了;又一晃,又三样都无,是这样一个性质,是艺术最令人神往的方式。因此我们需要艺术,要把艺术作为一个整体,而不是把它只作为绘画或雕塑这样一种规范,它的方式可以是完全自由的。 过去,我们没有能力归附它,而把它送到宗教里去了,把它称作宗教式的体验。现在宗教由于跟现代社会的特殊关系也变成了一种道路,那么它就无所归附了。我要在艺术里找出它的存在。 当然,刚才说的道理就可能已经足够有意义,为了让它更有意义,我应该做一些工作,产生一些例证,让它显现在更大的范围之内,让它成为一个事件,这需要努力。 T:你的立足点在哪里呢? Z:从我自己来说,我的立足点有三个,三足而立。第一点:我自己是学绘画出身的,很小的时候跟江苏画院一位老画师学传统笔墨,后来跟苏州美专一位老教授储元洵先生学素描,大学的时候学的是油画专业,因此受过专门的技术训练,完全是技术性的,这就是我所说的第一个立足点,因此关注绘画自古以来的成就和它的各种可能性。 第二点:由于特殊的原因,我很喜欢哲学,因此考了理论专业的研究生,并不是想做学问,而是了解哲学。 T:同时了解艺术发展的历史? Z:不,不是想了解艺术的历史,只是因为当时我不可能考哲学系,中国的教育制度跨得太大不可能,跨一小步还是可以的。 考上研究生以后,我就戒绝了绘画。我在中央美院读书的时候,很多人认为我是学中文或外语出身的,我不谈技术问题,于是读各种各样的书,后来我选择在德国留学,也就是想读德文的哲学著作。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一直读哲学,然后做别的事。对于哲学,很思辩的、逻辑的,也是我自己的一个立足点。 第三点:因为在大学里工作,或者说从大学系统里出来的,日常的工作还是做学问,因此特别注重做科学研究的一些方法、思路、技巧,在科学方面,也是我的立足点。 但我清楚,这三个立足点都只是立足点,它们支起了一个架子,交叉在一点上,从这点我找到了既非哲学、科学,也非传统的绘画的一个新的起点,这个交叉点称作\"现代艺术\",我说的现代艺术不是指艺术史上的现代艺术,那是一种偶然的痕迹。现代艺术是一种很高妙的状态,它所留下的偶然的痕迹,就构成了现代艺术史。我认为现代艺术史不能反映\"现代艺术\"的本质,现代艺术应该有很多的可能性,但目前被人用过的或者展现过的、成功的只是很多可能性中的一点点,甚至不是最佳的可能性,而是其中的某一个部分涨大了,就变得很辉煌,真正更本质的东西被蒙蔽了。我说的现代艺术是本质上的现代艺术,是没有限度的印照本性的方式。 T: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可言说了,还可能有痕迹留下吗? Z:有啊,《滚》就是个例子。它针对的是一个现实的问题,真正看到作品,所看到的意味也不是我所解释的那样。针对媒体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其中还包含着很多另外的含义,不可说的。其实你也能体会的。我现在说它是反媒体的,你就想它是反媒体的,但真正滚起来的时候,它里面就有很多自身的含义:自我的物质的本性、图像的含义、人对于技术的放弃、人对自身的观察结果的重新体验等等都会显现出来,就不那么简单了,那简单的只是一个理由,就是做一件事的由头。 它就是痕迹之一。 痕迹之二:我做的红石头,提出的问题是:保护自然是应当的吗?大家都觉得这还用问,当然要保护自然,很多自然保护组织认为我把石头涂成红颜色就是破坏自然。我的理由很直接: 1. 不能说我破坏自然,我只是给它加了一层油漆,你们家里的碗柜都用油漆漆过,每天也没有听说把人毒死了。 2. 大家讨论保护自然的时候实质是想利用自然,怎么保护自然才能使它对我们更有利。其实不是在保护自然,而是对自然进行有利化的处理,使人更愉快。我现在把石头涂成红色,看上去这东西自己会叫,\"哇\"一样的感觉。真是这样。很多问题就得重新来看。 3. 况且,人真的懂自然吗?你不懂怎么谈得上保护,也许你保护的方式就是破坏自然。 4. 从更深刻的方式上来说:人不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吗?人破坏自然本身就是自然,自然本身有毁灭的因素,况且再进一步,人是要毁灭的,地球也是要毁灭的,自然界也是要毁灭的。 这样一层层推上去,你会发现很多东西一下子消除掉了,进入一种悬浮的觉悟的境地,你就跟一个看到小动物要死就哭哭啼啼的人完全不是一个境界,这就是我所说艺术跟一般行业不同的区别,是在精神上寻找人类的界限在哪里,要去突破它,用这样的方法,这样的质疑,不是一个问题的质疑,而是一个特殊的行为,艺术的行为,然后达到对本性的印照。 T:达到了这样一个境界,但是具体操作的时候还是要降下来,是不是? Z:对。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艺术与现实生活的区别。 就像禅宗大师作最后一次觉悟的心印的时候,也是瞬间笑一下,也不能一天到晚笑,平时的时候也做很普通的事情。对我来说,普通的事情可以回到刚才所说的三个立足点来做,做研究、教书、画画,这是一种自由的境界。自由并不是指你可以自由选择,你要吃饭,做老师要遵从职业道德,穿衣服都不能很随便等等问题。但这种自由是一种快乐的境地,就是受限制,你也会觉得这个限制是你自己选择的,你会觉得很愉快,幸福的感觉是人生最高的目标。 所以我觉得有机会我就跟同学在一起谈论问题,也建议大家关心现代艺术,参与现代艺术,目的并不是说现代艺术有什么,而是通过现代艺术逼近本性的状态,再从本性的状态回到现实中来,纵使你的工作就是在银行里做一个行长,一个很实际的工作,但你心灵的状态是自由的,这种幸福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可惜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太少。 T:也许是受了智慧和经历的限制,我们学生现在还没法上得去。 Z:实际上大部分北大的年轻的同学,我认为都能上到这个境界,至少能体验到有这个境界,就是说自己虽然没有上得去,但是知道有这样一个境界,多多少少可以试一试。有些事情非经过不能知,要走很多路,看得多了,回头看一看就很有意思。 但我既然处在这里,处在一个教员的位置上,必须充分利用这个机会来做这个事情,我很快乐,大家也很快乐,总的来说,这是件不坏的事情。 T:随着年岁渐增,你的这种思考的深度还有可能增加吗? Z:我不认为还有什么深度不深度的问题。我以后会特别注意我说的话是不是和听者、能不能跟现实存在的道路接得上,接不上就岔道了。你说的别人不懂,别人说的你也不懂。就是说接引的过程很重要,这是我要慢慢做的。这里面包括:第一,和迄今为止的大师相互批判;第二,和现实中的各种想法、各种心情相应合。 这是要慢慢做的。目前,我多是在自说自话,别人不一定听得懂,门户不清,也许还要把自己修养得很平和,更开放,和许多东西要接得通。从深度上来说,这就是最高境界,再上去也没有了,应该回到现实中间。 T:接引仍然是你和被传述者之间的连通,除了这个负责任的过程之外,对你自身而言,以后的岁月还意味着什么呢? Z:等死啊。(笑) T:再换一个问题,T. S. 艾略特在他的重要诗论《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有一个观点:如果你是一个可以放进历史的人物,那么当你进入历史这条河流的时候,你前面的大师们不是凝滞不动的,他们的位置和序列也会发生变化,由于你的出现,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Z:不是说他们的位置发生变化,而是他们的作品由于你的作品的出现而改变了意义,你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解释他们提出的问题了。 思想上的问题不是别人帮你做的,思想上的问题必须由你自己认认真真地去对待,重新解释大师们在历史上提出的问题。这是下一步的工作,这个工作也许需要做二十年,如果二十年的时间我做下来了,也许我真的可以被放进历史里。当然,也有可能由于自己的原因,我到那个时候由于某些思维发生了变化,没有做完这个事情,那么历史中间就不需要我的存在。其实他们过去的历史上何尝没有过特别有理解的人,特别有意思的思想,但是由于没有位于历史长河的主流中间,就被抹掉了,被我们忘记了。从一方面来说,\"留取丹心照汗青\",在河流里成为一个浮标,是件很好的事情,但最高妙的大师肯定瞧不起这个事情,他说:\"历史永远记下二流人物。\"真正一流的人物是不会让历史记载下来的,因为没有人懂他。 T:这我也同意,可以想象这样的境界。 Z:你想到这一点,你就更幸福了。(笑) 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想要深入地思考,必须有四个准备: 1. 要有非常好的古汉语的素养,精通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才能搞清楚现在使用的字原来的含义,是怎么传下来的,你现在即使英语、德语说得很好,但是你的第一思维是从中文进入的,你不可能回避这个问题。 2. 影响我们今天思考的重要的东西不是中国的古文化,中国的古文化已经断掉了,我们现在是受西方文化影响,我们的很多概念是从西方文化翻译过来后建构起来的。那么你就必须要了解这个文化的源流是什么,必须懂希腊语、拉丁语,会用语言词典。 3. 你必须了解你的基本概念是从哪一个语种翻译过来的,你对这个语种要有一定把握。 4. 中国的文化能够建立到今天这个状态,其中佛教的传入引入了一些佛教的概念,对后世影响极大,必须了解梵文的原义,怎么翻译成佛教汉语的。 有了这四个方面的准备,才能以现在为起点进行思考,我们已不可能回到原来的状态,这个东西你不承认它也存在,已经是一个文化背景。有了这四个条件再来推敲一个个概念、概念的结构,再来看它所提出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思路、方法,然后是语言的技巧,这样一层层推下去,才可以称得上严密的思维。 T:我也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觉得文字随着历史往下走的过程中附带的东西(习惯)越来越多,这对后来者就越来越困难,因为没有办法拭去文字上蒙蔽的灰尘,但是如果不这样的话,如果不能共同面对文字的源头,我们即使和历史上的人们有同样的智慧,也没有同样的思考的力量。 Z:对。但并不是说回到源头就和原来人一样思考,而是要理清现在思维的观念,知道基石是什么,要用诚实、认真的态度。这样的东西表面上看起来很学究气,但这实际上不是个人学究气的问题,而是一个负责任的问题,对很有才气、很灵敏的人来说,他可能觉得这个事情很愚蠢,但对一个民族来说,对一种语言来说,就必须做。 理想的状态是在一个人身上实现,如果不能,至少有一批人,他们注意到对自己的母语要重新反思,才能具有思考的力量,才能和前人的东西接上,否则总会觉得疙疙瘩瘩,乱了,不利于推进。至于推进到哪个方向,是另一个问题,价值问题,但是首先要准备工具,\"利其器\",就像打仗要用炮,老用刀不行。 这样一批人要经常在一起探讨。这种人群正在形成,我们现在乡下的工作室做得很好,就是为了方便经常把一些人请过来,不要开会,而是在一起说话。喝茶,说话,很多东西就从这里蕴育出来,更年轻的一代人就从这里成长起来。(笑) T:但是现在团体工作太不容易了,氛围调动不起来,多数人处于个人性的摸索,缺乏交流。 Z:所以不能开会,需要的是一个认同。 现在对交流的理解有所变化,不是像过去的,大家同心同德;现在没有了同心同德的时代基础,现在每个人都很独立。但是,有这样的感觉:大家思考到一定程度还是很容易会心的。大家说:我们来谈谈这个。好,我们就来谈,谈得很亲切、深入、愉快,完全可以做到。如果经常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气氛,那就太好了。 T:那就回到魏晋时代了,那个时代的人碰到一起就爱谈宇宙人生的大问题。不过,要创造这样的氛围,恐怕得做很多细节的事,很费时间。 Z:时间应该花在最重要的事上,这样的事这么重要,就应该做它。 T:你平时有许多琐碎的事要做,影响你创作的心境吗?如果换一个清静的环境,会不会好一些? Z:你是说繁忙对吧。的确,繁忙已经成为我现在的问题。杂事太多,而且工作条件不好,连一个清静的工作室都没有,是不好的,是一种浪费。 我希望能有一个清静的工作环境,同时有一个处理杂事的机构,这些事尽量不要由我一个人来做,再有一些比较好的同事和学生经常在一起,那就更好了,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现在因为杂事太多也会影响创作的心境,变得很烦躁。烦躁的结果无非是两点:一是会把一些事情敷衍过去,对自己不好,对所敷衍的人来说更不好,双重的;二是很多事应该做却没有来得及做,留下了一些遗憾,就过去了,很可惜。就是这样。 T:我理解你的处境。 好,我们谈得非常愉快。谢谢您给我这样一次机会,非常感谢! 注:采访时间为1998年12月3日,雪后。夜23:30-1:30于朱青生居所。 喝茶,兴尽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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