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6月3日星期六

果酱的味道

杭州菜的馆子里面,有个叫“知味观”的。食色性也,都是人生命中不可不承受的重任,且食在色前,可见味道对于人生的重要意义。搞笑的电视剧里面说,看一个人吃的东西就知道她的为人处世态度。不知道这在多大程度上是真的,但是至少可以知道一个人的出身和经历。早上我在两瓶子果酱之间踌躇,是吃昂贵的瑞士无糖和无卡路里的桃子酱,还是甜的发腻、便宜但是滋味丰富的埃及杏子酱。答案当然是后者,因为99份钱一瓶的埃及果酱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在幼儿园里吃的果酱,早年的印象定义了我对于果酱这个词的认识:一定要甜。因为每个人只能分到如此之少的一勺果酱,不甜的话就跟没吃一样。第一次对于果酱的印象是在夏谦和夏瑾家里,他们的上海外婆在烤热的馒头片上抹了果酱给我们吃。那种热而且甜的味道,不过是tousted bagel。但是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切外来的、生活必需品之外的奢侈享受,都让人难以忘怀。二夏的爸爸是最早的文革之后的公派留学生,所以他们家里也是最早有彩色电视和彩色照相机的。当时我们家还在享受我爸自己组装的黑白9寸电视机,虽然小但是足以满足我们对田联原的《杨家将》和《铁臂阿童木》的需求。第一次照彩色相片也是在我家9平方米的小屋里,二夏的爸爸给我们照的。我的那张是靠着家门照的,门上的挂历注明那是发生在1983年。背景乱糟糟的但是非常亲切,四口人挤在一间屋里,爸爸就发明了一种铁丝弯成的钩子,长短各异,所有怕老鼠或者我们偷吃的东西都吊在墙上。后来所有的东西都上了墙,羽毛球拍、芝麻和花生、大衣、以及林林总总的日常用品。我们那时和邻居公用一个两居室,我们的房间朝西北,爸爸发明了太阳能收音机,每天太阳能电池收集的能源供给收音机之用。现在回忆那时的生活,总是觉得很美好。父母竭尽全力用配给的粮票、布票、副食本上有限的供给把我们拉扯大了。在那种人人都很贫困的年代里,我们的生活其实是一种被集体化的生活。早上两个家庭7口人要共同使用一个卫生间,在一个厨房里做饭。所有家庭的自行车都挤在楼道里,上楼的台阶上都是各家各户储存的过冬大白菜。花坛都被各家改成了地窖,用来储存萝卜和红薯。妈妈甚至和朝鲜族的邻居学会了腌泡菜和做西红柿酱,加上外婆传授的酿造糯米酒,妈妈的手艺确实不赖。夏天买搓堆儿西红柿回来,把医用的营养液瓶消毒备用,西红柿煮熟以后一点一点灌到瓶子里面,最后用橡胶的瓶塞密封。其实这种做的西红柿酱味道并不是很好,即使放在冰箱里冬天还是会长毛。但是它定义了我对西红柿酱的看法,现在我也只买带有整个西红柿的西红柿酱。同样地,妈妈的朝鲜泡菜铸就了我对于泡菜的好感,冬天的泡菜白肉砂锅对于我来说就是对于整个冬天的回忆。 然而这种生活也是一种没有隐私的生活,生活的空间太狭小、太拥挤,每个人都没有地方隐藏自己。孩子们所受到的教育是所谓的“大院文化”的熏陶。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开始在北大附中上学的时候,觉得非常难受。我们的中学是典型的以培养精英为目的的未来中产阶级的摇篮。 用教育社会学的角度来分析,我所拥有的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远远少于我的同学们。我没有在小学里接受过系统的音乐训练,不会打排球或者篮球,而我的同学们大多来自大学教师家庭,从小受到这些方面的训练。所以我努力奋斗的目标就是比他们更像是一个“北大附中”的毕业生,我参加合唱团,我参加排球队和羽毛球队,我参加文学社,我在图书馆里打工,我争取在文科班里名列前茅,我努力考上北大最难上的经济系。但是过了很多年以后,在一次中学校友的聚会上我才发现,所谓的北大附中气质,其实是一种疏懒而且自由的精神,是对于现实的怀疑,是对于以应试为目的的中学教育的反动。所以种种课外活动的繁荣,不是为了会“搞音乐”,不是为了会“玩运动”,而是在那中间寻找自己、定义自己。而那时的我完全没有领悟到这一点,我没有吃出“北大附中”这一瓶果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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