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7日星期六

城市印象

(一)洛杉矶:式微,式微,胡不归?

H 远远地在电话那一头叹息,我在电话的这一边都感觉到他叹息的沉重。式微,式微,胡不归?我们的方向在哪里呢?初夏的傍晚,他开车送我到机场。路上,斜阳的余晖从车窗照进来,一切美的难以置信。我们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眼睛睁不开,耳朵里回响着宫崎君在《岁月的点点滴滴》里面使用的匈牙利民歌,悠扬的口哨声在没有边际的时间里循环往复。南加州寂寞的风景是在车窗外重复,没有人的加油站,极高极瘦的柏树,飘舞着俗艳彩旗的二手车市场,好像昨日重来。我愿意那段旅程永远没有尽头,这样在没有开始和没有终点的路上漂泊就是我的愿望。因为一旦停下来,H就变得沉默,他在圣塔莫尼卡海边的背影如此,他在盖蒂中心的花园迷宫中的身影也是如此。他站在远处的风景中,那风景因为他而寂寞。只有在开车的时候,在黑夜里,他才恢复了话语的欲望。那一天的夜里,我们坐在他门口的马路边上聊了一夜,我分享了他的寂寞。

人生真是有趣,我们相遇的时候是无忧无虑的中学生,上了同样的大学,先后流落到海外,又在不同的城市里碰面。他到纽约的时候,我们雨夜跑到Kim's Video 去看蔡明亮的《天边的一片云》,挤在沙发上冻得瑟瑟发抖。电影的情节全部记得了,记住的只是影片的沉默,整部片子对白大概不超过5句话。不见面的时候,总是我给他打电话,抱怨自己鸡毛蒜皮的琐事,或者兴奋地汇报最近看过的电影。他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好像他并不需要我当他的“垃圾桶”,因为他的朋友很多。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的寂寞。我们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巨大的生存压力和一点点地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寂寞,但是对此又无能为力。

洛杉矶是漫无边际的移民城市,西班牙语和黑色头发的天下,常年笼罩在厚重的汽车尾气烟雾中。对我来说,就像北京一样。好莱坞的艳丽和贝佛利山庄的传奇好像是过气女明星的脸,没什么看头儿。大名鼎鼎的星光大道和中国剧院其实老旧不堪,脏兮兮的,挤满了外地的游客,大家争先恐后地在那儿留影,像是拥挤在王府井大街上的人群。除了那些看起来疲惫不堪的棕榈树,日落大道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但UCLA很美,它的占地面积极大,建筑物也很别致。我对这个学校向往已久,第一见到它的照片就很惊艳。当时白颐路和中关村路口有一家必胜客,一进门是UCLA的Powell Library ,当时心里的念头就是一定要到那儿去念书。大名鼎鼎的电影系附近到处是海报和广告,门口挤满了自行车。灿烂的南加州阳光下,人们躺在Janss Steps附近的草坪上晒beach。学生中过半数是亚洲人,也有很多西班牙裔的学生,人人都是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唇红齿白,青春气息逼人。学校门口有一条长长的步行街,各种各样的小餐馆、书店和酒吧,可以神仙气定地逛一个下午。除了橄榄球不如南加州大学,当个UCLA的学生还真是不错。学校所在的圣塔莫尼卡是很好的地区,为了迎合旅游者在海边建立了很多步行区,里面各种时装店鳞次栉比。我最喜欢的是那些independent bookstore。不像纽约的小家子气,这里独立书店的店面很大,而且降价书的比例大。我们两个人常常逛丢了,直到精疲力竭才离开。因为天气温暖,这里到处都是自由自在的无家可归者,他们都有自己的自行车,看起来很自得的样子。

H就漂浮在这座浮城里。

对于我来说,他才是洛杉矶,因为他生活着洛杉矶的精神――越快乐越堕落,越堕落越快乐。这种堕落是陷入自己的梦不能自拔,是陷入自己的情感不能自拔。他追着自己的电影梦到了UCLA,在那里他才觉得自在。东海岸、尤其是保守的马里兰,对他而言太沉重了。只有在这里,他才找到了和自己精神契合的朋友,有了自己的圈子,甚至幸运的时候,找到自己的爱人。当我路过洛杉矶的时候,他带着我坐公共汽车去逛这个城市,到他经常吃午饭的小餐馆吃饭,逛他经常去租录像带的地方,去他喜欢的电影院看电影。然后他带着我去看西好莱坞的夜生活。他似乎从来没有对这个城市感到厌倦,给他打电话,他似乎总是在去看电影或者演出的路上,或者在朋友的party里聊天。但是我总是觉得他的寂寞。

我觉得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寂寞的。他们追求的东西太真、太美、太不切实际,所以注定了要失落和寂寞。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学问做得不够好,所以总是没有勇气毕业。如果不是天才,谁的博士论文会成为开天辟地的力作?他说他总是在爱情中受伤害,找不到谈得来又真心对他的人。这种人存在吗?除非你自己去创造一个皮革马立翁。他注定要寂寞的,因为他陷落在自己的梦里、自己的情感里。

他总是让我想起一部老电影,文德斯的《德克萨斯州的巴黎》。德克萨斯州真的有一个县叫做巴黎,但是这个电影讲的是一个叫Travis的男人试图找回他的妻子Jane和孩子的故事。影片中所有的人都孤独寂寞,每个人都固守着自己的孤独和寂寞。Travis 最后在脱衣舞俱乐部里找到了自己的妻子,隔着玻璃窗,他的妻子在他面前表演。影片暗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甚至是与自己非常亲密的人之间的距离,无法逾越。Travis和Jane都堕落了,但是在堕落中他们并不快乐。H就像是影片一开头出现的Travis,摇摇晃晃地沙漠里蹒跚而行,没有终点没有起点。他太喜爱电影,他在电影中求真、求美。但电影不是生活!隔着电影和世界接触,人总是要寂寞的。

我们都喜欢蔡明亮的《电影院中的黑暗》,但我也喜欢走出电影院之后的阳光,他不。他是一个雾港的水手,每当想起他,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就在我心里叫着,式微,式微,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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