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6日星期五

我爸

今天偶然看到黄集伟的博客,他的双胞胎儿子叫“佐思”和“佑想”。他的博客很好玩,有一大半是关于他的儿子们,添犊之情溢于言表。读了以后,我觉得有爸在真好!
不是羡慕别的,就是忍不住想到自己没有爸已经有八年了。我爸三十八岁的那年有的我,我们一起呆了二十二年五个月零二十五天。到今天,我们已经分别了八年3个月零七天。现在我们一家四口人,在四个城市,三个时区,阴阳两界。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这一家人的缘分原来也有到尽头的时候。爸说走就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那会儿还以为他是累了,生病玩玩呢。谁知道,他就真的狠下心走了。现在他也不管我是不是受了委屈,现在他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帮我写论文、找工作、打开水、找对象。要早知道是这样,以前又何苦那么疼我呢?
今天是清明节,妈去天津给姥爷上坟,哥对这种事儿从来不上心,爸一定是一个人在家。我也是一个人在家。小时候我很犟,一不高兴就离家出走。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爸妈说我是地震的时候他们捡来的孩子。他们讲得绘声绘色的,我害怕极了,所以赶快出走,省得他们把我赶出来。我出走的极限就是大院儿另一头的幼儿园。日托的幼儿园到了晚上静悄悄的,我一个人坐在跷跷板上,心里又害怕又难过。我在等爸把我找回去,等他说说我不是捡来的孩子。爸总是打着手电筒来找我,牵着我的手回家。现在,我离家出走了几万里,爸却一次也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一样, 自出来以后,从来没有在他的忌日回过家。我们的缘分好像就这样断了。
但是,我现在很想念我爸。我想和他一起组装晶体管收音机,一起收听模模糊糊的美国之音,一起到新街口豁口的新川面馆吃担担面,一起看老版的《雪山飞狐》听罗大佑的“追梦人”。我想告诉爸,小时候我更喜欢安徒生童话,而不是他订的《我们爱科学》和《少年科学画报》。我想告诉爸其实他查抄和撕毁哥哥的武侠小说的时候,我比哥还难过,因为他看得慢,我看得快,我知道那些好看的书不该死,哥一点儿也不知道。我想告诉爸我最讨厌他给我讲数学题从来只说明方法,不告诉答案。我想告诉爸我希望他能参加一次我的家长会,听听老师夸我。我想告诉爸我其实一点儿都不想上北大的经济学院,我想学德语、学文学。我想告诉爸我对不起他,他生病的时候我太害怕了,不敢回家面对生病的他。我想告诉爸,是我给他换上的布鞋,送他走的路。我想告诉爸,我现在一个人,受了委屈都没地方说去。我一告诉妈妈,她就在电话里和我一起哭,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想告诉爸,这个成年人的世界一点儿都不好玩,当初他应该问问我的意见再让我长大。
隔了这么多年,我发现我和爸其实是陌生人。我对爸的了解几乎是个零。我知道的爸来自四川省会理县,考上了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后来到青海参加核工业建设,随工作单位一起调到了绵阳,又辗转到了北京。他从核工业部应用物理研究所调到了北京市电光源研究所,后来又调到了北京市太阳能研究所。最后赋闲在家。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我不知道他在会理县上中学的时候读书读的怎么样,不知道他在成都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交过女朋友,不知道他在青海看到氢弹爆炸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不知道他和妈妈第一次经人介绍见面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忐忑不安。我所知道的爸是一个符号,是父亲,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也是一个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人。
爸去世以后,我开始看他的笔记和日记。他对语言有特殊的好感,自学了英语、日语、俄语和德语。我们家的书架上全是他收集的各种语言的科学工具书。他喜欢元曲,各种版本都收集。他喜欢历史和科幻小说,所以我们的启蒙读物就是《三国志》、《东周列国志》、《儒勒.凡尔纳全集》、《海底两万里》、《戈兰特船长的女儿》。他喜欢用科学教育我们,睡觉以前常常给我们读《十万个为什么》,并且用居里夫人发现的元素为我们命名。可惜我们兄妹二人都是弱智,谁也没有走上科学的道路。
爸喜欢逛书店,尤其是旧书店,常常把我扔在儿童读物区,然后自己在书堆里面去探宝。那个时候五道口的新华书店和外文书店以及形形色色的小书店收集了不少好书,算是我们八大学院附近有头有脸儿的文化中心。爸和我每个周末去看书, 从五道口的新华书店和外文书开始逛,接下来是成府路东口的高等教育出版社书店,然后是北航里面的新华书店,最后是北医三院门口的书摊,一路逛到天黑。爸每个月都带我去一次首都图书馆或者北京图书馆,我去看电影或者中文期刊,他去看外文期刊。那会儿我太小,还没有身份证,他得费一点儿口舌向门卫说明,我不像看起来得那么无知,已经到了需要图书馆的年纪。中午,我们在图书馆的餐厅碰面,一人一碗方便面,然后各自看书去。傍晚的时候,我们骑车回家,一路上晚霞拷着我们的背,我们就聊一天看书的体会。我对外国电影的兴趣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后来我上了高中,喜欢去北大的图书馆,他就说我们道不同不相与谋,各自去各自的图书馆好了。从那时起,我走上了自己读书的路。其实是爸把我引到了这条路上。 在读书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回头都来不及了,也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该埋怨他。
我觉得爸有两次特别为我感到高兴。第一次是我考上了《北京青年报》的中学生通讯社。他在报纸缝儿里面看到通过初试的名单里有个名字是“杨针”,他觉得是我,就跟着我一路骑车从海淀到北京二中去参加复试。我们到晚了,不过我还是死皮赖脸的去考了试。靠什么全不记得了,就记得爸听说我录取了,比我还高兴。第二次是我考上北大。虽说是十拿九稳的事,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全家还是很开心。爸送我去昌平,扛着我的箱子送我到宿舍。然后仔细地带我去侦查了学校的图书馆和食堂,他说,这里不如附中的条件好,跟北大本部没得比,但是要忍耐一下,因为别人的条件也一样。每次周末结束回昌平园,妈都会送我到345车站。有的时候要到马甸等车,有的时候在豁口等车,爸很少送我。但是爸给我写信。挺滑稽的,因为北京的家长们从来不写信,他们开着车来看孩子。我爸写信,告诉我大学是什么回事儿,告诉我种种注意事项,好像我真的在外地上学一样。我真后悔,没有好好保留那些信。要是还有那些信,我现在快抗不住了的时候也可以拿出来看看。
爸开始生病的时候,诊断的是萎症。中医怎么治都不行,后来才发现是胸腺癌晚期。陪爸去看病,心里难受得不行。所以有的周末故意不回家,呆在学校里,觉得能躲一会儿就躲一会儿。当时我正在没头没脑地喜欢一个人,人家不搭理我,我还是扎在那堆朋友圈儿里,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爸走前最后一个元旦,我没回家,去参加老朱在小院的“元旦七讲”。听到第三天,心里觉得不对,也没打招呼就跑回了学校。夜里妈妈打电话,说快到北医三院来,爸爸不好了。夜里打车也没有,只能骑车奔到医院。晚了,急救室里白炽灯亮得刺眼,一切都是白的,爸的脸也是。大夫催着我们签死亡证明书,妈的手抖得签不了,我接过来签的名。就这样,爸在北医三院签了我的出生证明;二十二年以后,我在北医三院签了他的死亡证明。这不是人生的轮回,什么是人生的轮回?
妈常说,爸是一个仁义的人,走得那么痛苦,但都没让身边的人受罪。我一听她说这个,就得哭,自责得心里面像是破了一个洞。八年过去了,这个洞还在那里,但是我已经学会怎么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今天夜里,我为爸点了四支蜡烛,那烛光一照,我心里的洞就露出来了。我变老了,那个洞还是新的,上面都是没干的血。爸,我想你。原谅我吧!
原谅我吧!我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我是一个不懂事的成年人。我犯了好多的错,伤了别人的心,自己也摔得头破血流。因为人们会原谅一个孩子,但不会原谅一个不懂事的成年人。我想取得别人的谅解,但是我太胆小,不敢去乞求别人的原谅。至少请你原谅我吧,给我一点儿心里的宁静。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告诉我,那些书里没有提到过的为人处事的艰难。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你那么喜欢书了,因为读书的时候,你可以不和人打交道。书不会伤害你,不会忽视你,不会让你痛苦,但是人会! 现在,在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有书没有人?
原谅我吧,为了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你这个人,不再把你当成“爸爸”这个简单的符号。如果你原谅了我,请帮助我找到和自己妥协的途径,停止无休止的自责,承担起作为一个人的责任。
请安息吧,北京的夜已经很深了,纽约的夜也已经很深了。

3 条评论:

匿名 说...

Pat~

匿名 说...

想哭的时候,别倒立,眼泪流出来就好了。

Lanlan 说...

只要你用心感受,爸爸还是和你在一起的;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