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9日星期日

樱花祭

昨天去布鲁克林植物园看樱花。每次到布鲁克林美术馆,都是经过植物园而不入,从来没有领略过植物园里的日本庭院。这一次借着樱花祭的机会,和一帮城市大学的朋友,热热闹闹地挤进了植物园。四月末的天气阴晴不定,早上搭地铁的时候,天空黯淡无光,我祈祷着千万不要下雨,还好,天气果然慢慢地放晴了。来看樱花祭的有不少日本家庭,更多的是美国家庭,以及各个国家的外国人。孩子们撒开腿儿在绿色的草坪上狂奔,大人们从汽车上拎出大包小包的吃喝,人们对不许在公园内野餐的规定似乎没怎么注意。据说日本人赏樱花,就是要在花下饮酒作乐。美国人们对此的理解就是用寿司和清酒代替烧烤和啤酒,因此为数不多的樱花树下,到处都挤满了聚餐的家庭。大草坪的中央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剧场,剧场里面也挤满了人。日本艺人们在表演传统音乐和舞蹈,当然为了让大家都高兴,也时不时穿插一点滑稽小品和流行音乐。看着里面的人山人海,我们决定还是自己去溜达算了。 以前看过一个日本电影《细雪》,曾经为里面樱花的美所折服。也许是因为水土的关系,美国的樱花都长得高大精神,完全没有樱花与生俱来的那种纤细的美。一大群美国的中学生把自己打扮成日本漫画人物的模样,穿着稀奇古怪的服装,挥舞着自己的武器在植物园里大打出手。这就是美国人对日本文化的态度,樱花再美也不过是背景上的装饰罢了。植物园里唯一的看点就是一对穿着浴衣(一种简化的和服)的少男少女,他们站在樱花树下,供大家拍照。女孩子穿着粉色的和服,打着紫色的纸伞,年轻的脸上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微笑。她让我想起来前年夏天在东京的日子。七八月份的东京,每周都会在不同的区举行焰火晚会,少男少女们穿着美丽的浴衣出来纳凉,玉川河边满是谈情说爱的情侣。傍晚的时候,在地铁里到处都可以看到漂亮得出众的年轻人,甚至是打扮得体的老太太。他们带出了那个城市的风韵—浮世绘中那种艳丽无双但又转瞬即逝的美。 樱花在日本文化中,其实不是轻浮春日的象征。在海外所举行的樱花祭,不过在形式上模仿日本的樱花祭罢了,其实是对它的一种误读。在《关于残酷美》中,三岛由纪夫以红叶和樱花来比喻血和死,他指出:“这种深深渗透到民族深层意识的暗喻,对生理的恐怖赋予美的形式的训练,以连续数百年”。有人评价说,这与其是“美”,勿宁是传统;与其是传统,是大势,勿宁是“俗”。 偶然读到莫言评论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觉得他写得很有趣。在《三岛由纪夫猜想》中,莫言做出了许多有意思的推论,比如对《金阁寺》这篇小说。

“我猜想三岛自己也不愿说清楚《 金阁寺 》里的金阁到底象征着什么,我认为《 金阁寺 》简直可以当成三岛的情感自传。沟口的卑怯的心理活动应该是三岛结婚前反复体验过的。我认为如果硬说金阁是一个象征,那么我猜想金阁其实是一个出身高贵、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的象征。三岛是没有能力和这样的女人完成性爱的,就像许多文弱的少年没有能力和他心仪已久、一朝突然横陈在他的面前的美女完成性爱一样。美是残酷的,震慑着谦卑的灵魂。我猜想三岛婚前一定有这样的经历,当那美人怅恨不已地披衣而去时,那无能少年的痛苦会像大海一样深沉。他更加痴恋那美人,并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与那美人痛苦淋漓地造爱的情景,就像沟口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金阁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情景一样。金阁在烈火中的颤抖和哔剥爆响,就是三岛心中的女人在情欲高潮中的抽搐和呻吟。所以当中村光夫问三岛:“我以为不要写第十章烧金阁会不会更好啊?”三岛回答说:“但是中断性交对身体是有害的啊!”我想这其实不是三岛开的玩笑,而是他发自内心的话。正如中村光夫所说:“三岛设计烧金阁这种表现,很可能是他在此之前对人生所感到的最官能性的发情的一种形式。”三岛是将“金阁作为他的情欲的对象来描写的”。痴情少年在没得到美人之前,会想到以死来换得一饷欢爱,但一旦如愿以偿后,死去的念头便烟消云散了。所以沟口火烧金阁之后,就把为自杀准备的小刀扔到谷底,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抽一边想:“还是活下去吧。”是的,朝思暮想的美人也不过如此,还是活下去吧。”

川端康成在他的《古都》里也写过樱花。他写樱花,其实是在写少男少女的心事。在京都的春日里,恋人们看到的不是樱花,而是彼此醉人的微笑。有人读了川端康成的作品,评论道“最能体现这一点(日本人的精神实质)的就是日本的“樱花精神”。樱花花期短暂,但却开放得十分绚烂。所谓“樱花精神”,追求的就是“至纯至美”的壮丽,哪怕它极其短暂。有西方学者揶揄道,这其实就是一种愚蛮的飞蛾扑火式的、在死中追寻“美”的所谓“飞蛾精神”。

" 千重子一走进神苑入口,一片盛开的红色垂樱便映入眼帘,仿佛连心里也开满了花似的。“啊!今年又赶上京都之春了。”她赞叹了一声,就一直伫立在那儿观赏。但是,真一在哪里等着呢?或是还没有来?千重子打算找到了真一,再去赏花。她从花木丛中走了出来。真一躺在这些垂樱下的草坪上。他双手交抱着放在后脑勺下面,闭上了眼睛。千重子没想到真一会躺在那儿。实在讨厌。既然在等候年轻的姑娘,却居然这样躺着。与其说他太不懂礼貌,使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如说自己讨厌真一那副睡相。在千重子的生活环境里,她看不惯男人躺倒的姿态。也许真一常在大学校园的草坪上与同学曲肱为枕,仰脸躺着谈笑惯了,现在这样躺着不过是平日的姿态罢了。再说,真一身旁有四五个老太婆,她们一边打开多层方木盒,一边闲聊天。也许是真一对这些老太婆感到亲切,起先是挨着她们坐,后来才躺下的吧。这么一想,千重子不由得要发笑,可自己的脸反倒飞起了一片红晕。她只是站着,没把真一叫醒。而且还想离开真一……千重子的确从未见过男人的睡姿。真一穿着整洁的学生服,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的。合上睫毛,活像个少年。然而,千重子没有正面瞅他一眼。“千重子!”真一喊了一声,站了起来。千重子忽然变得不高兴了。“在这种地方睡觉,不难为情吗?过路人都瞅着呐。”“我没睡着,你一来我就知道。”“真坏!”“我不叫你,你打算怎么办?”“看到我来才装睡的吧?”“想到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姑娘走来,我就不由得有点哀伤。头也有点痛……”“我?我幸福?……”“你头痛?”“不,已经好了。”“脸色不怎么好嘛。”“不,已经没什么了。”“真像一把宝刀呀!”真一偶尔也听别人说过他的脸像一把宝刀,可是从千重子嘴里听到这还是头一次。真一被人这么形容的时候,心里洋溢着一股激情。“这把宝刀是不伤人的。何况又是在樱花树下呢。”真一说着,笑了起来。千重子爬上斜坡,向回廊的入口处折回去。真一也离开草坪,跟着走过去。“真想把所有的花都看遍呀。”千重子说。他们一来到西边回廊的入口处,映入眼帘的便是红色垂樱,马上使人感觉到春天的景色。这才是真正的春天!连低垂的细长枝梢上,都成簇成簇地开满了红色八重樱,像这样的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在树上,不如说是花儿铺满了枝头。“这一带的花儿,我最喜欢这种啦。”千重子说着,把真一引到回廊另一个拐弯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樱树,枝桠凌空伸张着。真一也站在旁边,望着那棵樱树。“仔细一看,它确实是女性化了呀!”真一说。“不论是垂下的细枝,还是花儿,都使人感到十分温柔和丰盈……”而且八重樱的红花仿佛还稍带点紫宝色。“我过去从没想到樱花竟然会这般女性化。无论是它的色彩、风韵,还是它的娇媚、润泽。”真一又说。"

我到美国6年,从来没去华盛顿看过樱花。不是对樱花的美没兴趣,只是我对樱花的第一印象就是死亡。来美国的第一年在阿尔伯尼上学,受到一位老师多方面的照顾。可惜那位老师天不贾年,英年早逝,二月份滑雪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去世。为了纪念他,学校在庭院里栽了一棵willow cherry。我没有看到那棵树开花,因为那一年春天 ,我也离开了那个学校。偶尔回阿尔伯尼的时候,我还会到校园里去看那棵树。每次见到的都是满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绿色。和春天柔弱的画相比,叶子蓬勃的生命力更像那位老师。 他的一生短暂,但确如樱花绽放,在短暂的瞬间感动了无数人的心。他曾经在世界银行工作了若干年,负责在巴西的教育项目。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巴西。我要在那里为他栽一棵樱花树,把他的消息带回那片他热爱的大陆。仅以此作为我对他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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