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需要玩过山车的时候。就像古龙叫嚣的,武侠小说需要色情;就像冯唐说的,男人们喜欢女人胸大腰窄嘴小,这是公理,不需要也无法证明。幸福的美国人民发明了现代意义上的游乐园,发明了过山车,发明了除了过山车其他什么也没有的六旗游乐园(Six Flages)。他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说明,美国人民的需要很简单,就是要在极端高兴和郁闷的时候,有个地方去折腾、去发泄、去尖叫。对于广大纽约地区压抑的女博士生而言,这大概也是最有效、最快速、最安全地对付研究生院压力的方法。于是,我们五个加起来快150岁高龄的中国女中青年,掺和在平均年龄不超过20岁的纽约小孩中间,摇摇晃晃地坐着308路公共汽车向着六旗前进。
大名鼎鼎的六旗其实还没六铺炕大,我没去过迪斯尼乐园,我想这里大概和迪斯尼的概念差不多。六旗的想法更简单,让你一次把过山车坐个够!这里连车费带门票一共51美元,如果买季节套票的话,99美元可以无限次的到这里来玩。公园的主题就是各种冠以这种美名的过山车,比如蝙蝠侠和罗宾、超人、美杜沙,具体地说,就是以各种方式来折磨你幼小而无知的身体,让你在恶心地诅咒全世界的同时忘掉你的烦恼。
当我们以70英里的速度冲出蝙蝠侠洞穴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就是一个上下翻滚的球,我就在这个球里跟着它滚。什么恐惧害怕根本说不上,你就是一团在轨道上横冲直撞的肉饼。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安全的问题。如果这里不够安全,这种游戏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果真的不安全,你担心也没什么用处,该死的话你也没辙。至于说刺激,我觉得不如说是完全放开对生命的控制之后的解脱。当我们随着Nitro 一点一点升到轨道最高点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我对自己生命的控制降到了最低点,什么理想、主义、未来,全是狗屁,剩下的就是两耳生风、腾云驾雾的在钢筋的丛林中穿行。不仅失控,而且失重,三番五次颠倒过来看这个世界,还真有点意思。好几次都觉得要被甩出轨道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又把你拖回来,我们好像是被上帝巨大的手支配着,被他当作色子玩弄着。
这么折腾几次过后,再坐其他的过山车就不觉得有什么新奇的地方了。变化无非就这么几样,或者让你坐着飞,或者让你躺着飞,或者让你不停地品尝失重的味道,或者没完没了地拐弯兜圈子。具体得说,就是把人绑得紧紧地,然后扔出去。后来,单凭座椅和安全带的设计,我就可以把这种过山车的模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如果安全带只控制你的腰部,那么一定是以失重的部分居多,没有什么翻跟头的;如果安全带要捆住你的全身,那么一定有很多的转弯和翻跟头;如果从头到脚都要绑,尤其是控制你头部的移动,一定有不少机会让你的脑袋不停晃荡。说起来设计过山车的人也挺不容易的,非得不断地找出点儿新花样来,让大家觉得有意思。其实说白了,就是让你换钱买罪受的经验更丰富多彩。
过山车是美国快感文化的产物。要快、要刺激、要有成就感,无需努力,在一分钟当中,一个人就可以从一无是处的loser变成拯救世界的英雄。过山车给人的就是出离现实世界的几分钟,在漫长的无意义的等待之后,它给你一个高峰体验的假象。说它是假象,因为它不是建立在个人努力的基础之上,它所产生的征服感建立在冲破所谓个人极限之上。这种个人极限是我们平日所忽视的体能和心态的极限,是我们不能或者不屑于去挑战的人生层面。到底没有多少人能够靠完成纽约马拉松或者环法自行车赛来满足这种体能上的极限征服,所以高峰体验也被这一小部分人所垄断。过山车要创造出一种非现实的困难情境,使你产生类似的满足感,使得“高峰体验”变成大众体验。也因为它是一种假象,这种伪高峰体验所带来的快感很快就会消失,它无法和真实的高峰体验相比。因此,游乐园希望并且要求你不断地做过山车,使你的快感一次又一次提高(票价对乘坐过山车的次数没有限制,坐一次和坐无数次价格相同)。在快感不断提升的过程中,人们仿佛达到了平日所不能企及的高度成就感和满足感。可是,由于边际效用的递减,这种快感增加的幅度逐步递减。最后,当你乘坐了10次之后,即使是再新奇的过山车设计,对你而言,也不过是另一次硌屁股的旅程而已。为此,游乐园发明了排队。多数过山车的容量是32 人/次,因此多数人要等待一个多小时才能挤上自己的“银河列车999”,这种等待无疑提高了人的兴奋度。总而言之,过山车乐园的设计就是帮你塑造一个超人的梦,而你就是那个超人。
过山车表面上要求乘坐者要有勇气和毅力来挑战自我,实际上它的安全系数比在路上开车高太多了,是一种毫无风险可言的挑战,而且它确保每个人都会取得成功。它对于孩子们的吸引力远远大于成年人。孩子们的世界里没有多少机会接触到真正的挑战,他们最容易被过山车所吸引,他们最希望通过乘坐过山车来证明自己的勇气、体验日程生活所缺乏的快感和满足感。对成年人来说,现实生活已经够刺激的了,他们的身体疲惫、灵魂困乏,过山车所提供的那点新鲜感不足以使他们忘忧,不过暂时麻痹一下他们的神经罢了。呼啸的过山车上挤满了那些还没有被社会所侵蚀的、年轻的、高声喊叫的小野兽们,也许我太悲观了,他们的幸福也许是真实的。我从过山车上下来,不是也庆幸地想到:活着真好!
我想起了小时后第一次在北京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坐过山车的经历。很多学校都组织学生到那里去春游。那儿的“丛里松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中国版的过山车。它的难度系数和今天的过山车相比几乎为零,但是能够挤上去一回却是所有人的梦想。不知道它现在是不是还存在,无论如何它是和可口可乐一起最早进入中国的美国文化载体。第一次坐过山车的时候,我正在狂迷松本零士的《银河列车999》,想象着能够跟着过山车一起进入宇宙。《银河列车999》是我所接触到的第一部描写人性黑暗的日本动画,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它和过山车联系在一起。想要拥有机械人身体的铁郎对人性和战争充满了怀疑,那部动画片实在是一个成人的故事,里面充满了悲哀的反思。“自有历史以来,人类便不停战斗。由小时候开始,人们在电影和书本中享受战争的兴趣,但真正战争的乐趣,只有血和泪,以及无数的墓碑。” “弱肉强食,吸取牺牲者的血,以滋长强者的繁荣,这就是生存于这宇宙中的真貌。想到这点,铁郎很悲伤,他既不希望得到牺牲品,亦不想成为牺牲品。”
在回来的路上,在黑暗的车上和朋友讨论意义的问题。被过山车折磨了一天的身体彻底的倒下了,可是朋友的谈兴甚高。她提到醉琴最近写道她忙着帮男朋友组装家具,从体力劳动中得到了很大的成就感,觉得体力劳动比绞尽脑汁的写论文有意义多了。我不置可否。前几天和休吃饭的时候,也提到了类似的问题。我们已经被我们的教育所异化了,所以我们对意义的需要已经不能为简单的体力劳动所满足。我们的教育要求我们不断怀疑自己的存在和价值,这个东西不可能通过身体的活动来解决。我们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是尝了苹果之后的夏娃。如果没有吃那个苹果,我们也许可以自在地从无思考的生活状态中得到满足。一旦吃了那个苹果,对自己的人生有了基本的体悟和认识,一个人就不大可能满足于无思考的生活状态。有思考的生活状态是一种残酷的生活状态,它要求你像西西弗斯一样每天不断重复地推巨石上山,那块巨石就是自我和它的实现。那些最有智慧的人,往往可以看穿因果,放弃智识所带给他们的障碍,重新过一种类似于无思考的、实际上是高于思考的生活。而我们这些没有什么慧根的人,恐怕要一辈子挣扎了。
结束这一天的时候,吃了一碗牛肉面,辣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很感激带我去坐了一天过山车的朋友们。因为这一天的过山车,我明白了:第一、我的身体状态尚好,可以忍受8个小时以上过山车的折磨;第二、我的确把烦人的生活仍在了一边儿,自在地过了一天;第三、有朋友真好,即使她们在刚果的激流里没有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第四、奥里斯的牛肉面原来不一定要加面条,你可以点粉丝或者河粉或者乌东面。哎,选择咋着多呢,跟过山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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