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28日星期六

夜未央

又到MOMA去看Richard Serra,他老人家会不会觉得我来的太勤了?因为是周五的傍晚,MOMA免费向大众开放。票子上面印得很清楚,Target Free,我笑称,今晚我们不是塔利班的目标。修觉得Serra的东西非常男性化,他作品的体积感和质地,都给人一种具有压迫性的感觉。这种从极小主义艺术中衍生出来的艺术语言,本身是对一种充满了自信的自我的认同。甚至可以说,充满了arrogant的感觉。

相比之下,他似乎非常喜欢二层大厅中所展出的Joan Mitchell 的四幅作品。作为一个旅居法国的美国女艺术家,她从小受到美国的抽象表现主义的影响。她为了摆脱那个传统,把自己放到另外一个文化中去进行创作。她的某一幅作品看起来非常像是莫奈的《睡莲》,那幅巨大的睡莲曾经被陈列在悬挂Joan Mitchell 作品的墙上。不知道这是不是美术馆特意安排,故意将来自于不同传统的作品进行比照。

修和我对两幅MOMA 最近所收集的作品进行了争论。我喜欢的那幅作品非常简单,白色的背景上是一系列的X,它们的排列看起来没什么规律,但是整体上有一种内在的韵律感。我将它形容为一系列的denial。修觉得它的内容很陈腐,他喜欢一个巴西画家的作品。这幅作品的颜色极其艳丽,带有葡萄牙民间艺术的影响,描绘了一个鲜花盛开的藤架。作品的下半部分明显的空白有点仍人迷惑。我基本的感觉是这幅画太漂亮了,由于它的漂亮,制止了人们进一步的思考的可能性。观众会停留在它的皮色之美,而失去了理解它的机会。我觉得我喜欢的那幅作品讲述了更多的东西,它允许不同解释的可能性,对观众保持着完全开放的态度。由于它技法的简单(可以说没有任何技法),它暗示着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它取消了艺术创作的技术难度,将作品的价值还原为艺术家思考的深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把审美这种单向度的思维模式转化为艺术家和观众之间双向的交流。那幅画不是一个被观看的对象,而是引起人思考的一个契机,或者说是一个由头。修显然不同意我的看法(就像是我们在路上关于移民问题的争吵)。他觉得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甚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艺术作品的观众 (You have a pair of eyes does not qualify you as an audience.) 他强调认同是建构在一定的知识和阅读的基础之上,尤其是对潜藏艺术传统的理解。否则,在艺术作品面前,人也会视而不见。我揶揄他道,看这个展览有没有一点嫉妒的感觉啊?大家都是艺术家,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在MOMA 展出自己的作品呢?他笑道,展出不是唯一的目的啊,绘画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工作,所以不存在professional competitiveness。

我们从MOMA 出来,往上东区走,去找Flavia喝酒。第五大道开始安静下来,中央公园也变得沉默了。修说这个附近就是他长大的地方,他小时候经常去66街的动物园,在96街的私立学校读书,住在73街附近,但是那时候的他并不快乐。嘿,有钱小孩的烦恼,就像是中央公园里豢养的北极熊,是没有理由的奢侈。

Flavia在一家叫朱丽安的餐厅等我们,这家法国餐厅以老板儿子的名字命名,很有人情味(81街和第三大道)。里面布置得很舒服,可爱的地方在于它装修的复古风格(追忆20年代的纽约)和现场演奏的爵士乐。我的汉堡上来了,吓了我一跳,这么高的一堆食品?还好,我选的巴西啤酒(xingu) 味道好极了,总算没有浪费太多的食物。演奏的乐队只有两个人,一个萨克斯风,一把吉他。几首曲子过后,他们开始用长笛来配合吉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用长笛来演绎爵士乐曲,有点怪,也很有意思。Flavia和修开始讲他们的印度之行的故事,描述他们所到过的城市和见到过的有意思的人。他们模拟印度餐厅里的侍者爱搭不理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我说起前一天看过的音乐剧《吉卜西》,他们立刻对女主角进行了大量的介绍和评论,然后就开始谈论最近纽约正在上演的舞台剧,还有人人都在谈论的《Sicko》。夜,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展开。

我一个坐公车回家,M4在110街拐弯,从中央公园的北面转过去,然后从百老汇大街上转弯,city road, take me home。一路上在看一本追忆戴厚英的文集。她是个奇怪的人,曾经在自己的小说里遇见过自己的死亡(被人用斧子劈开脑子),然后真得这么死了。她曾经是个极左的文艺批评家,大张旗鼓地批判过自己的老师钱谷融的人道主义思想。她在文革中爱上了一个诗人(闻捷) ,后来诗人自杀,她为此写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人啊,人》,从此开始倡导人道主义的人文思想。在老年,她转向佛教,最后却没有得到善终。一个人的一辈子,可以像艺术家的创作风格一样发生几次转向,但是,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些痛苦的转向呢?是因为真太难以接近?戴厚英以自己的性命殉了她生活的时代。她曾经公开忏悔过自己早年的行为,最后她以一个佛教徒的心态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我想,这在她是一种幸运和解脱吧,否则面对着举起的屠刀,她的恐惧会十倍、百倍的增加吧。她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追忆她的人都怀着极为复杂的感情。她的复杂成就了她这个人。人们对她的最后评价是,无论她做过什么事,她总是以最纯真的态度去做,无论是对的,还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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