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就是卡缪

这些天在看Camus's The Stranger。在深夜的地铁列车上，翻过了最后几行，车门一开，我跳到8街的站台上，长叹一口气，可算是看完了。全书行文流利，言简意赅，据说Camus 在小说的前半部故意模仿所谓“美国式小说”的写法，使用短句，故意打消意义上的勾连。 整部作品就像是在一个人的脸上不断加上湿透了的绵纸，读起来越来越沉重，到最后甚至连呼吸都困难。原本无邪的人生，因为偶然的出轨，向着不可避免的堕落发展。 主人公本来是个没有进取心的年轻人，他对人生缺乏兴趣，在本质上和世界、人类的普遍情感和道德都保持着距离，他作为一个陌生人，作为一个自我的他者生存在这个地球上。他自认为他的选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由他的本能和基本生理需求所决定，而不是理智的判断。他不愿意过多的思考、缺乏爱和被爱的能力。因为不愿意违背他人的意志，他被动地行动，被动地承担了行动的后果，直至卷入杀人案而被判处斩首示众。他感受不到对自己母亲的爱，他感受不到对女朋友的爱，他感受不到朋友的友谊，他甚至在杀人之后感受不到悔恨。与此相对，他对周边环境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感。无论是他所喜爱的海滩，还是城市的角落，他都能从最细微的生活细节中感受到满足。主人公的生活由一系列的没有目的的漫游所组成，他不是不愿意思考，而是觉得思考自己的生活是一件荒谬和没有意义的事。 Camus的高妙之处在于，他将人类本身所具有的blind, mass desire for life 和his protagonist’s thoughtful rejection of being lived as such对比起来，揭示出存在本身的荒谬和不可能性。即便本性as retreat as possible，他的主人公仍然陷入与他自身存在无关的争斗。在个人的努力无法改变命运这个意义上，这个故事是真正的悲剧。 爱和伦理所构成的外部世界对主人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最终，这个外在的世界对他进行了审判。这个审判，与其说是对他的谋杀罪（guilty）所进行的审判，不如说是对他的原罪（sin）所进行的审判。检察官对他态度的彻底转变是由于发现他对上帝毫无信仰，对自己的原罪予以否认，而不是由于他谋杀罪行的严重。最后的主人公被认定犯有故意谋杀罪，而这一认定完全建立在与案情无关的推理上—主要是建立在主人公对母亲去世的无动于衷和对宗教和惯常社会伦理的无视。个人行动的边界和社会集体行动准则之间的冲突，决定了主人公的命运—信仰或者死亡。 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犯了罪，那些具有道德优越感的人代表社会对他进行了双重审判（French people）。第一重审判是因为他对别人生命的剥夺，这个罪不至于死。第二重审判是因为他对社会基本伦理和道德的蔑视，这个罪威胁着这个社会存在的根本，因此是死罪。我不禁想起《读者》那个故事，什么是审判？什么是社会正义？审判是为了救赎还是惩罚？ 小说在最后几页到达了高潮。主人公和牧师进行了冗长的对话。开始，他采取了一贯的无所谓的态度。最后，他终于发作了，把牧师骂得体无完肤。宗教和宗教所许诺的救赎对主人公而言，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在生命的尽头，他意识到整个世界的无意义。也是在这里，他终于和自己的母亲取得了和解。 故事在此处嘎然而止，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我不禁击节称快。一个人在临终前终于得到了身心的全面解放，终于能够直面必死的命运，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一个弱者终于摆脱了社会所强加给他的桎梏，能够自觉面对自己的行动及其后果，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彰显个性的崇高？ 如果说《潜水钟和蝴蝶》是一个人对生命的留恋，是一首美轮美奂的挽歌，那么《陌生人》就是对不自觉地、麻木的存在的一个决绝的否定，对于生命彻底的怀疑，一个响亮的嚏喷。这个故事其实并不容易进入，侥幸的是我先看了Without Stopping 和The Sheltering Sky，对本书所描述的人生状态有所准备。奇怪的是，阅读仍然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的时候，在地铁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抬起头来，我看到对面的陌生人，突然奇怪自己身在何处，甚至会犹豫着要不要上车或者下车。一个看似无所谓的决定，最终会根本地改变一个人生命的方向，这个想法我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和安娜在路易斯威勒小城里闲逛。中南部的小城，到处是衰败的景象。所谓的艺术区里，有几家古玩店和老家具店，经营者都是guy。午饭后，找到一个玻璃作坊，外面太冷，正好到里面暖和一下。两个匠人正在烧一个缂丝玻璃花瓶，炉火熊熊，一团融化的玻璃渐渐地变成了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玻璃一遇热，变得绵软不堪，匠人们用剪刀就可以把它剪开，然后再随意加以造型。最后定型的时候，一个人拿起小榔头轻轻一敲，一声脆响，瓶口应声而断，一个花瓶就诞生了。 我跟安娜讲起了《陌生人》，安娜大惊，怎么这个年纪才看？那个可是卡缪的名著！卡缪，原来他就是卡缪！大学的时候把他的东西拿来看，总是看不进去，误打误撞，现在和他撞了个满怀。哈哈，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在2007年碰到了1946年的故人。阿瑟米勒昨日去世，什么时候也要把他的书找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