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8日星期日

为了告别的聚会

好久不见的朋友协和来电话说,他就即将完成在耶鲁的博士后工作,要到搬到休斯敦去了。想想过去的三年,虽然住在100分钟的火车距离之内,我们统共只见过三两次面。我大学的朋友圈子不大,他算是“文人画研习”那一伙人中所剩不多的几个了。从1997年认识到现在,我们已经是10年的朋友了。我们决定用纽约一日游作为“为了告别的聚会”。感谢昆德拉发明了这样一个妙词,不知怎的,用起来却有点凄凉。

今天是个大热天,早上起来已经是一身的汗。赶到现代美术馆的时候,协和还没有到,我在大厅里读一本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烂书(《穿越文本: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两极阅读》)。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现在对于中国文艺批评家的观点越来越怀疑,经常在网上发现精彩的文学批评,可是在出版的连篇累牍的出版作品中,却鲜有通感的经历。这两天在读王德威的《晚清小说新论:被压抑的现代性》,虽然还只读了导论,已经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坦,觉得他立论新颖,讨论透彻,有醍醐灌顶的感觉(王德威:没有晚清,何来五四?http://www.chinese-thought.org/whyj/003701.htm)。可是手里这本用社会主义文艺批评观来读张爱玲和鲁迅的书,却实在令人难以下咽。两位作者对文本的分析等于零,一味用脸谱化的观点来进行同义反复的练习,以为这样读者就会同意他们的观点。拜托,读者也有大脑,请尊重我们的智力和时间。

协和带着黑色的墨镜出现在现代美术馆的大厅,看起来像是《无间道》中人。不过他气色很好,不像一般被老板折磨得惨无人样的博士后。现代美术馆最近正在展出Richard Serra的四十年回顾展,是对美国后极少主义雕塑的全面回顾。同时展出的还有David Smith 的一个小型回顾展,和现代艺术馆最近所收藏的新作品展--《什么是绘画?》。Richard Serra的作品分两层展出,第六层主要是他的小型雕塑和装置艺术作品,第二层展出他的大型环境雕塑作品,此外,雕塑花园里也有一件他的作品。整个展览涵盖了他从1966年到2006年40年间的艺术创作,包括1960年代他后极少主义时期的作品(prop pieces),直到最近的室内装置艺术。

1964年Richard Serra从耶鲁的艺术和建筑学院毕业以后,在欧洲工作了两年,在此期间,他从一个画家转变成一个以雕塑艺术为主的艺术家。他在加州伯克利大学就读期间,曾经在钢厂里工作,他对于钢铁、橡胶和尼龙等新雕塑材料的认识可能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的。从1966年开始,他在纽约开始试验各种非传统的雕塑材料,包括橡胶、尼龙、铅、光纤。他将这些材料直接订在墙上或者放在地面上,脱离了传统雕塑的形式。

比如,他的一幅作品称为《Belts》(1966-67) 。他将一组各种颜色的老式橡胶带挂在墙上,用以表现浮雕中的颜色、平面和线条,类似于泼洛克绘画作品中的主要概念,即“non-compositional all-overallness”。他的若干组黑色橡胶作品被直接放置在地板上,感觉像是Franz Kline的绘画,或者中国绘画中笔墨所讲究的意境。对于背景无所依托,纯粹为了表现一种情绪,无所谓内容。

另外一组非常有趣的作品称为“One Ton Prop (House of Cards)”。Richard Serra 用四块正方形的铅板相互支撑,使它们竖立在地板上,形成一种看似不稳定的均衡。他说,如果平衡得当,这些铅板的重力相互取消,观众不应该感觉到任何的压力和重力的作用。这一系列的铅板作品完全靠自身的重力作用竖立在地板上,它们打破了传统雕塑作品对于基座的依赖。

1970年前后,Richard Serra的兴趣逐渐转向钢板。他创作了一系列大型的装置作品,包括在这里展出的2006年的新作,Sequence, Band, and Torqued Torus Inversion。Richard Serra认为他的作品是关于空间的感受。和传统的雕塑不同,他的作品强调运动和心理影响,强调在作品所创造的空间中的感受,而不是在远处观看作品的感受。Band 是一组连绵不绝的钢板所组成的墙。S型的设计使得沿着作品边缘行走的观众一会儿进入了雕塑内部的空间,一会儿又走出来,似乎在无尽头的时空中间穿行。所谓内与外的区别消失了,内即是外,外即是内。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的衔接异常巧妙,完全借助于观众的行走—即时间轴的延伸而展开。随着时间轴的展开,空间轴才会发生变化。通过对空间的重新界定,Richard Serra 重新界定了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他认为这件作品是关于人的记忆,观众无可避免的缺乏重建这些几乎完全相同的、但又在不断变化延伸的空间的能力。通过这件作品,Richard Serra将他早期作品中的心理暗示性的、具有经验意味的特性进一步转变成为抽象的空间经验。我觉得在其中的行走,好像在巨大的海浪中间漫步。Serra 称之为观众的Private participation of the work.

我个人所喜爱的是Richard Serra的另一件作品,Sequence。这件作品由两个S型的嵌套结构所组成。它们完全同构,只是由于摆放的关系,在两者之间出现了一条S型的隧道。由于作品本身的高度,观众进入隧道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作品的结构。在里面穿行的感觉就好像是经过一个迷宫,随着钢板起伏形状的变化,你面前的隧道也随时改变着形状。如果你快速行走,头脑中就会产生类似于乘坐过山车时的那种眩晕的感受。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空间的改变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心理暗示的效果,从Sequence中间走出来,我不得不在椅子上坐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太好玩了,我又拉着协和再走了一遍。感觉不如第一次好玩,因为那个时候不知道结局会怎样,走起来格外的诡秘。

Richard Serra作品的高度超过了人的尺度,因此,人的感受类似于在建筑中穿行。但是,西方传统的建筑样式中,很少使用这种具有遮蔽效果的设计,不像中国的园林讲究隔而不绝,在绵延的感觉中贯通时间和空间。Richard Serra 的作品在无意识中(或者有意识中)复活了这种经验。钢板在无声地起伏着,改变着人所处的空间,这种感觉类似于中国园林中的曲径通幽,在看似绝望的边缘,突然峰回路转,又出现新的风景和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借助于自己文化中的元素,表达出我对他的作品的感受。我在这里反复体会过这种独特的经历,面对大好河川,经常涌上心头的是中国古诗词。此处将Richard Serra的作品和 中国园林加以比较,可能是我对他的误读。但是从现代艺术的开放性而言,作品本身就没有什么唯一的解释方式。一个东方人的误读也许正是艺术家所希望的,因为这些误读增加了意义产生的可能性和途径。

今天在现代艺术馆的另一个发现也让我吃了一惊。原来许多我们所熟知的艺术家,都和毕加索一样,经历过许多不同的创作时期。有一个展厅中展出了孟德里安各个时期的作品,他1907年左右居然创作过许多具象的风景画,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发展出他的抽象风格,以至于最后完全简化为线条和色彩的组合。今年是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诞生一百周年,现代艺术馆特地布置专馆展出,同时展出的还有他为这件作品所画的大量习作。

从现代美术馆出来,到朵颐吃饭。辣得不行,我的味觉系统全面退化了。经过卡瑟琳赫本公园,一路散步到日本协会(Japanese Society),听说这里正在举行日本电影展,特意来看看。晚上的电影票居然全部售完,纽约人可真是够疯狂的。这里的画廊也在维修,到9月份才会开幕,来得真不是时候。

协和提议不如到我介绍的克里斯蒂拍卖行去看看。连这里都很萧条,除了正在举行的house sale,都在为La Dona的特展作准备。反正下午的太阳正热,我们也乐得找个地方随便逛逛,摸摸上个世纪的路易威登旅行袋,把玩一下中国的进口瓷,躺在上百年的沙发上追忆一下逝水的年华。从克里斯蒂出来,到Dean & Deluce 喝冰咖啡,一肚子的辣椒和冰咖啡混在了一起。旁边的伊纪国书店正在降价销售日本漫画和电影,可惜价格还是不菲。这里所售的漫画我们都闻所未闻,看来时代又踩着我们的回忆进步了。

协和终于在唐人街找到了理发馆,剃了一个小平头。他一心惦记着老上海理发馆,我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带着他到时髦的“一发廊”转了一圈儿。在这里理发要预约,我们只好滚了出来。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发廊,居然理的又快又好。协和从一个忧郁的中青年又变成了愉快的中青年。我们一路溜达着,从唐人街走到了联和广场附近。像小青年儿一样,我们愉快地品尝了Vanilla puff,感叹逛街、理发、谈恋爱,这些都是20岁的时候该干的事儿,可惜我们的20岁正忙着考托福,GRE,糟踏了好时光。协和这个土人居然没有逛过Strand Bookstore,今年这里庆祝开张80周年,把书店的宣传广告从“8 miles of books”改成了“18 miles of books”,感觉上有中国大股东入股的味道。

书店里照样人头攒动,周末来烧钱的人更多。我找到了村上春树的英文全集,马尔克斯最新的作品,Paul Bowles 的四部最重要小说,卡尔维诺的上佳英文翻译本,Eco和哈金最新的小说,以及Sylvia Platch唯一的小说Bell Jar,当然好有我的老相识Paulo Coelho的小说。最惊艳的收获是Bob Dylan 的Chronicles 和Baryshnikov in Black and White,打折打得好厉害哈!我买衣服从来都手软,但是买书从来不手软。Baryshnikov是20世纪重要的芭蕾舞艺术家,这本画册记录了他重要的舞台生涯片断。

捧着这一大堆书,我心里想的是,怎么没找到君特格拉斯的自传Peeling the Onion呢?今天早上在纽约时报上读John Irvine 捍卫他的偶像君特格拉斯的文章,非常想把这本引起巨大争议的回忆录好好拿来看看。从书店出来,协和感叹说,纽约还是值得住一段时间的。可不是嘛,联和广场上热闹非凡,夕阳斜射过来,一切都带着那么点儿不切实际的金光儿。这个城市就是这样,你所要求的它都给与,但是代价是什么,只有个人自己知道。

这样想着,我和协和各自上了自己的地铁。这样一别之后,不知道多少年以后能在相见。想想和老朱的20年之约,原来已经过了一半。当时觉得20年是那么遥不可及,一转眼之间,我们都变成了30岁的中青年了呢。下一个10年,我们各自的人生道路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希望我们都能找到自己新生活的方向。 虽然是为了告别的聚会,一天有意义和充实的生活,不是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之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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