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2日星期四

韩素音《瑰宝》A many-splendored thing

http://book.sina.com.cn/nzt/novel/lit/guibao/index.shtml 我们坐进他借来的莫里斯牌小轿车。我把和我一起去赴宴的女儿梅介绍给他。我们再一次驱车驶过薄扶林道,然后拐弯穿过位于西营盘区的一片人声鼎沸的中国商店,又驶过几家戏院和几处贫民窟,驶入海旁路。在这个时候,海旁路正是拥挤的时候。水里挤满了舢板,卡车和小轿车则停满了各个码头,广东人沙哑的嗓音伴随着匆匆移动的脚步和汽车的喇叭声在空中高声回荡。马克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多有活力!”他说。我们放慢速度观察起准备运送到马尼拉的鸭蛋。这些鸭蛋装在板条筐里,已经被搬到平头舢板上;跟鸭蛋一起搬到船上的还有一筐筐荔枝。突然响起了号子声,只见两个轿夫用竹竿抬着一大筐还在蹦跳的活鱼,快步走了过来。一辆等着装货的卡车上堆着像汤盘一样的尖顶草帽,草帽上面涂了一层黄色的防水清漆。一群男人各扛一袋面粉,从一条船首两侧各雕了一只蓝色大眼睛的小船上走下来。这些浑身沾满白乎乎面粉的男人从一个坐在码头上的记账员面前鱼贯走过,把手中的号码签递给他。这里是装着坎贝尔牌鸡汤的箱子,那里是装着桑吉牌橘子的盒子。标注着“英国制造”、“美国制造”、“挪威制造”、“中国制造”的箱子随处可见。那些精干的广东人,无论男女,皆一身黑衣,奔走劳作在这些货物中间。他们登船,推箱,发动汽车,喊叫着清路。到处可以看到蹒跚走路、表情沉郁的孩子,手里端着饭碗、拿着筷子,对那震耳欲聋的噪音竟毫不在意,泰然自若。表面看上去一片混乱,实际上一切都在高速运转。海水轻轻拍打着码头,拍打着小船,好像婴儿用潮湿的鼻子蹭着你。“多么迷人!多么神奇!多么富有活力!”马克不断重复着说。 车速慢了下来。我们夹在一长溜汽车中间。也许是缘于香港司机自由随意的驾驶风格,我们前面的那辆汽车没有发出任何警示,就突然右拐;与此同时,一条棕色小狗也从左侧的一条小船上跳到岸上来,从我们前面飞速穿过。马克紧急刹车,引发出后面一连串的碰撞声、叫骂声和紧急制动的摩擦声。第一声碰撞像爆炸一样响亮;随着这一声巨响,我们的汽车摇晃起来,紧随其后的一连串声响则像山后的一串轻雷。“唉!”马克说,“我看我是闯祸了。”   一位情绪激动的英国小伙子,身材瘦削,身穿一件卡其布警服,双肩缀着黑色肩章,扎了一条皮带。他跳到我们右边,边打手势边说话。出了这种事情显然使他很兴奋。他用有些做作但确实不错的广东话大喊大叫。“亲爱的,”马克说,显出了一丝不安的神情,“真是糟糕!给你带来麻烦,真对不起。糟透了!坏透了!”   我说:“不必难过。我觉得很有意思。”一个人如果在中国坐过不要命的疯子司机开的车,又在伦敦坐过偶尔可以不受惩罚地在十字路口闯红灯的外交车辆,就不会再把交通规则放在眼里。   一大帮女人和大小不等的孩子,还有更多的男人,挤满了我们的汽车和大海之间的那块空地。这样我们就无法看到夕阳洒在九龙群山上的那一片片粉红色的余晖了。   那小伙子跑来跑去,又长时间对着马克的耳朵大声解释着什么。梅和我把注意力从这令人恼火的事情上转移开去,舒舒服服地坐着观看围观的人群。这些人用同样悠闲的目光回看我们。马克钻出汽车,跟着年轻人去查看受损情况。   他回来的时候有些懊恼,但仍彬彬有礼。“亲爱的,我们后面大概有六辆车撞到了一起。这个警察开一辆货车,是第三辆。他说我必须跟他到警察局走一趟。大概得几个小时。实在抱歉,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没事儿,”我说,有些不太理解他这种欧洲人对待 交通事故的态度,“没什么麻烦的。又没死人,连狗也没死。”   马克突然看着我,随即又把目光移开,木然说道:“跟你这样冷静的人在一起真好。你让我觉得安心。”   梅拉了拉我的胳膊,带着眷恋的神情大声说:“他会坐牢吗?”又用充满兴趣的眼神打量着马克。   “可能要坐。”我想逗逗她,便这样回答。围观的人群急速膨胀,紧紧挤住了车门。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钻出车来。   马克也出来了。“等一会儿。”他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又从一个油布袋子中捏出烟丝填满烟头。他周围的人群渐渐松动、散去。他静静地站着,抬头看看天,又看看我,说:“你还记得咱们上次见面的时候谈到了命运吗?你有没有偶尔觉得,你和我会有共同的命运?”   我激动不已。在海旁道上,站在人群当中,面对着这一辆辆撞得跟被砸坏的手风琴似的汽车,最后面的一辆卡车上还装满了华生牌橘子水,他竟说出了这样动人而奇特的话语。   我仰脸朝他笑了笑,突然感到一阵柔情袭上心头。我觉得这一切显得那么滑稽。他是在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预言某种事情。我答道:   “不会啦,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我们不会有共同的命运。我绝对肯定。” 默默地坐在黑暗中。我拉开车门坐下来。他微微偏了偏头,黑暗中这个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   “实在对不起,酒会没完没了……”   “没事儿。”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他根本没在这儿苦等过一样。时间仿佛突然消失了,仿佛被这一句轻语抹掉了。这个晚上的种种琐屑无聊,种种无谓的烦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真好啊!”我悄悄地说,“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不会频频去看腕上的手表,不会一分钟一分钟地、一小时一小时地度量时间,真好!我真的很喜欢!”   “我相信你会来。我就这么坐着,并没觉得在等人。”   我们没有对视,也没有互相靠近、接触。我们只是这样坐着,什么事情也不想。坐着,有一丝倦怠,混合着一丝烦闷。只要彼此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只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同一地点、同一时刻,他活着,我也活着,我就知足了。只要心心相印,即使是来自远方的陌生人也会一见如故。就是这样一件小事,这样一次意外,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们就这么坐着,心中充满惶惑与感激。 之所以惶惑,是因为我们如此轻易地进入了彼此思念的状态;之所以感激,之所以别无所求,是因为我们得到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多得我们都装不下了。   我们就这样坐着。黑夜轻柔地、默默地包围着我们。那给我们带来安全感的静谧从喉咙注入我们的身体,流向膝盖,再流回来,从体内融化了我们,使我们融入一种宏大的、令人战栗的甜蜜中。   也不知这样过去了多长时间,马克说:“太晚了,你得休息了。晚安!亲爱的。”我打开车门,离开了他。他独自坐着。   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们已经被远远地隔开了,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而且是幽明悬隔。我再一次回到那辆车黑暗而静谧的怀抱中,再一次贴近马克的温柔;这样一种甜蜜再次注满我的身体。我已别无所求;我也别无他物,也永远不会有了。 “别走。”我说,“咱们再谈谈我的情况。我总是不易动情,是个硬心肠。我妈妈说,素音除了发火的时候,从来不流泪,就跟没有心肝似的。”   他笑了:“亲爱的,你是个伊丽莎白女王式的人物,你的激情会把许多人吓懵的。你的准则就是要么拥有一切,要么一无所有。你的活力是如此富足,以致要往外冒溢。我一见到你就觉得自己也变得富有活力。这也就是我不肯放你走的缘故。”   “你咬咬你的手指甲。”我说。   “好,我咬。”他顺从地咬了咬自己的手指甲。   “总有一天你会不再咬自己的指甲的。”   他对我的孩子气报以微笑。“等我不再咬自己的指甲了,我就知道你已经彻底把我俘虏了。以前还没有人真正把我俘虏过去。”他乐呵呵地说。   “我并没有想去俘虏你。我们之间并没有感情的重负。爱情不是一种心情或感情,爱情是赤膊上阵,是消泯一切的虚无,与死亡无异。如果我胆敢冒犯天条试着去爱你,我们恐怕都会变成常人眼中的冷血动物。爱情不是令人作呕的多愁善感,不是孩子气的贪得无厌,不是自欺欺人的占有,也不是以眼泪施行的胁迫。绝大部分人根本不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是直到这会儿才知道的。应当说这要归功于你。爱情是一种成长。” 越过暗黑色的水面向远处张望,只见一队渔船的灯光若隐若现。他们是在用灯光捕鱼。先把一张网张挂在两条船之间,两条船再缓缓分开,这样两船之间的网就形成了一个宽大的弧。一条舢板携带着煤油灯和火把,从对面进入两条船之间的空当,停留在隐藏于水下的渔网的上面。受灯光的吸引,鱼儿追随着舢板,径直游进张开的网中。一旦进入网中,鱼儿便无法逃脱,因为燃着灯火的舢板还停留在它们前面,引诱着它们奋力朝前游。渔船便把网中的捕获物收起。   马克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头。“我不想搅乱你的生活。我觉得我应该首先考虑自己的家庭。我始终在想着他们,但我也不会放你走。”   在我们开始之前,我们就注定要陷入一场灾难,因为一切都跟我们作对。斯巴达人在湿漉漉的礁石上坐下……“让我们把我们的命运完成吧,”我说,“无论好坏。在这件事上我们要体现出我们的成熟。然而你必须做出决定,因为你比我坚强。”   “我觉得你更坚强。”   “我不坚强,我总是担心受到伤害。你是温柔的,你用不着铠甲。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比温柔更强大了。我将追随你。”   虽然我们又等了三个礼拜,但结局是明确无疑的。我们做了我们不得不做的事情。命运女神已经张开了她的网,点亮了她的灯。我们中了她的圈套。我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深水湾中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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