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12日星期日

依然在路上

扑满的资格考试过去了。她也终于从得罪导师的阴影中慢慢爬了出来,不能说是走了出来,因为她觉得在那个漫长的冬季里,她失去了很多的东西,其中包括自尊。日子就在长长短短的“截止日期”中晃荡,一不留神就错过了许多机会。扑满的办公室是个半地下室,没有窗也没有其他和外界沟通的媒介,深深的在办公室走廊的尽头。在这个罐头里面,扑满过着没有参照系的生活。有的时候看看表,发现已经过了半夜,收拾收拾空饭盒、茶杯、书包、以及耳机和手提电脑,她一个人穿过学校复杂而寒冷的地下室系统回宿舍楼。有许多次,她发现自己转错了门或者因为离开的太晚自动门已经上了锁,所以只好爬回楼上,从学校的正门出去。这时候走廊里面回响着门卫的录音机里凌乱的爵士乐,絮絮叨叨地叙说着海上的旧梦,恍惚间扑满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这个城市和她毫无关系,她就像是偶然被空投到了这里,没有贴邮票,也没有回执的地址,所以她就被遗忘在这里了。灰尘渐次蒙上来,她慢慢地懒得追问,甚至忘了自己自何处来。这就好像是有人把你的档案袋掏空了,你变成了一个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人,一个符号,一个逗号,一个零。 这个城市的冬天又格外的使人情绪低落。雪下到一半往往变成了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水里,那种寒冷的感觉一直窜到心里。偶尔一个温暖的周末给人一个春天的错觉,紧接着就是连绵不坠的冻雨。人与人之间也是一样。扑满突然想到“道路以目”这个词,真是对此间的情景再好不过的描述了。人们彼此不说话,郁闷到不行了,就去看心理医生。扑满每次到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去见她的医生,都能在电梯里碰到熟人。说是熟人,不过在一起工作或者上课,并没搭过话;这时节尴尬的在电梯间里面碰到,彼此都像是被对方撞破了秘密,尴尬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所以不觉间都放下了伪装,倒是比平常遇见轻松。一来二去,扑满觉得心理咨询中心倒像是开party, 人人都得去,有时候还挺开心。其实从来也没对那个医生说过实话,她看上去自己就不打开心,每天还要听别人诉苦,所以扑满对她生出同情来,都时时将一些学校的笑话给她听,逗她开心。时候久了,扑满累了,慢慢地也不去那里了。一个人没事的时候从校园里经过,看到人人匆匆忙忙的样子,自己反而松了口气—天下孤独者不独我一人! 慢慢地,扑满又开始看小说了。也许是因为放春假的缘故,她觉得可以放纵一下自己的情绪,所以就从东亚图书馆里抱出了一大堆的小说来。其实她一直在网上看,但是觉得不过瘾,还是觉得翻书的感觉畅快淋漓。所借来的小说要不就小资到了顶点如王安忆,要不就惨烈到不忍啐读如张承志,这与她看英文小说的路数完全不同。她喜欢弗吉尼亚.伍尔夫,喜欢她的文字。但是看中文的东西,她要更多的东西:阅读的快感不是来自于文字的优美,而是文字背后的情绪。坐在顶楼的亭子间里,瞪着浮云从老虎窗的一头流向另一头,扑满的时间感完全乱了。她跌落在无数不相关联的时间片断当中,被种种极端矛盾而炙热的情绪所焦灼着,就像站在阿尔烈日下的梵高,不确信眼前哪些是麦浪的金黄哪些是自己的幻想。错乱的时间、错乱的空间,一切似乎都与世界表面的秩序感相违背, 或者以往的秩序感本身就是假象?起初渴望从阅读中获得短暂的快感,被巨大的难以表述的失望所取代—阅读似乎从来就不能为生活提供简单的答案;相反地,它提出了更多的问题,甚至使人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荒谬。怎一个愁字了得? 也就是从那时起,扑满明白了为什么要把“好样年华”翻译成“In the Mode for Love”。的确如此啊!其实那个人的有无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此时此刻这些没着没落的心绪有个寄托,就是哭出来也好有个名堂。扑满这时候才看清楚,其实那个人并不一定是她要找的,只不过此时此刻他恰巧在那里罢了。她想起了昨天与阿姊的对话,阿姊说你不过是想谈个恋爱, 而人家是要找老婆的,不合适是明摆着的事, 你怎么看不明白呢?扑满觉得委屈,可是这的确是千真万确的观察。可是我又能如何呢?扑满自问。二十七岁的年纪在那里摆着,长相和学问也都在明面上,自己不努力又能怎么办呢?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自来要强的心思现在都成了自己的敌人,怪不得秦可卿托梦的时候说了那样一番话呢。也罢,时不利兮锥不逝! 阿姊讲了自己的故事,其实不过是四五年前的事,但是现在听起来就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尤其让扑满觉得不安的是,那些事情明明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可使自己懵懵懂懂什么也没看出来过。难道二十出头的时候相差一两岁的年纪,真的会生出隔代之感吗?恍恍惚惚的哭着,扑满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追忆逝水的年华,还是今天一般的无可奈何。什么事情都是后知后觉,人家都已经地老天荒地演绎了人生的悲喜剧了,自己这厢才刚刚尝到被人拒绝的滋味,这叫怎么回事呢?而且在这尴尬的年纪上,又没有万念俱灰、心止如水的定力,独自怎生得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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