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14日星期二

生命的声音 续

我本来是一个不信神佛的人,但是生活本身往往比戏剧更精彩,让你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自有一个高于你的存在,在安排着我们的命运。姥姥一生辛劳,妈妈也一样,可是她们都忍耐着,辛苦的活着。可是男人们没有那么坚强,姥爷六十六岁过世,现在已有21年了。父亲过世时,妈妈也不过五十四岁。而这个舅舅,不过退休几年,还没怎么享到晚福。 人的生命真是脆弱,走的时候咔嘣一声,就把几十年的爱恨情仇一起抛开了。 海粤今天来信说她的宝贝四月一日就要出生了,每天她的老公都要和她一起倾听孩子的声音。等到孩子真的来了的时候,他们会制造出巨大的声音,向这个世界宣布他们的到来。然后他们就叫嚷着长大了,一个比一个嗓门儿大,迫不及待的冲向了成年人的世界。接着他们开始大声抱怨世界的不公,忙不迭的发送自己爱人和被爱的信息。之后他们成家立业,他们的声音逐渐落了下去,他们的精气神被生活吞没了。最后他们的家也空了下来,孩子们都飞走了。他们的声音往往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直到生命的尽头。黄蛇是怎么向小王子描述死亡的?那是一条回到玫瑰花身边的路。但是如果你所眷恋的仍然留在这个尘世中呢?如果彼岸没有一朵玫瑰花在等你呢? 我的案头是去年夏天回国时照的全家福。上面的舅舅还很健旺,虽然一直有病,但是她的精神很好,还能够很大声的挑剔饭菜的质量。因为点的是上海菜,不合他的口味,他就一直挑剔说材料不好,做工不细,好像他真的上过很高级的上海菜馆。其实谁也没有。但是大家喜欢听他的絮叨,能絮叨的人对生活还有很多的要求,他们还有劲儿,他们还在意生活的细节。现在舅舅永远停在照片上的年纪上了。姥姥的全家福上,人没见多,反而一年比一年少。中国人讲话,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极大的悲哀。她已经送走了自己的半子(女婿),现在又送走自己的儿子,她的心里会不会想不开啊?! 我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有好几个暑假是和姥姥一起过的,而且她在我们家住的时间也长,所以我们的感情很深。夏天的日子很容易打发,我们早上睡个懒觉,然后到早点铺子打豆浆和油条,回来吃饱喝足了,就到水上公园或者体院北去逛。中午随便填把一点,下午接着去逛菜市或者百货大楼。晚上两个人来一瓶啤酒,她就开始讲她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故事。故事一开了头,就很难打住。我们在半梦半醒之间从临安居坝邬(音译)的乡下看她到学堂读书,打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和她的母亲一起做家事。她的婚事是家里定的,要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在上海读法政大学的学生。她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姥爷年轻的时候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他支持年轻的妻子到钱阳的县城里开布店,这在当时还是有点超前的味道。然后是席卷中国的革命,姥爷去北京工作了,姥姥用一张火车票带着两个孩子从杭州到南京,在她弟弟的帮助下,一直找到了北京。她天生有一股不怕生的劲头,居然通过浙江的同乡会找到在中南海工作的同乡,然后被介绍到外交部工作。那个时候她识字不多,完全靠自学和夜校学会了打字和文秘。我和她一起去探望过当年的同事,我惊讶于她的人缘和交际,这么多年之后,无论当年的同事现在是大使的夫人还是退休的普通工人,她们都记得和姥姥一起工作的时候发生的很多事。然而个人是无法和时代抗争的,很快的,她就和其他出身有问题的同事一起被发配到长春,然后是保定,石家庄,天津,几乎每一个河北省的城市。姥爷也一样,从最高法院到民盟工作,一直到最后的海河治理委员会。他们最后有四个孩子,但是在天津的河西区里只有两间筒子楼的房。我的妈妈嫁到北京,最小的两个舅舅都成了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一个到内蒙,一个到黑龙江。当他们都辗转回到天津和北京的时候,姥爷却因为在唐山地震中受的旧伤,在八五年因脑肿瘤去世了。地震的那年,本来姥爷是要和姥姥一起到北京照料要生我的妈妈的。因为临时替同事出差才去了唐山。姥姥和姥爷的一辈子,和大多数的沉默的中国人一样,在痛苦和碌碌无为中度过了。他们不是什么名人,因此他们的故事除了我大概也没人会提起。他们的生命悄无声息,不是他们不想发声,而是他们的时代太沉重了。 如今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听到一个生命消失的声音,一个和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的去世,又一次痛感生命的脆弱和我们的无能为力。我孤身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最终也将一个人离去,我的生命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我不知道,但愿不只是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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